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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夢裏真真語真幻(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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穿過這條窄窄的通道,在牡丹花叢中伏身片刻,候著八名御前護衛巡過,穿入了一大片假山。這片假山蜿蜒而北,綿延五六十丈。虛竹每走出數丈,便依童姥的指示停步躲藏,說也奇怪,每次藏身之後不久,必有御前護衛巡過,倒似童姥是御前護衛的總管,什麼地方有人巡查,什麼時候有護衛經過,她都了如指掌,半分不錯。如此躲躲閃閃地行了小半個時辰,只見前後左右的房舍已矮小簡陋得多,御前護衛也不再現身。 童姥指著左前方一所大石屋,道:「去到那邊。」虛竹見那石屋前老大一片空地,月光如水,照在空地之上,四周並無遮掩,當下提一口氣,飛奔而前。只見石屋牆壁均以四五尺見方的大石塊砌成,厚實異常,大門則是一排八根原棵松樹削成半邊而釘合。童姥道:「拉開大門進去!」虛竹心中怦怦亂跳,顫聲道:「你……你師妹住……住在這裏?」想起李秋水的辣手,不敢便進。童姥道:「不是。拉開了大門。」 虛竹握住門上大鐵環,拉開大門,只覺這扇門著實沉重。大門之後緊接著又有一道門,一陣寒氣從門內滲出。其時天時漸熱,高峰雖仍積雪,平地上早已冰融雪消,花開似錦繡,但這道內門的門上卻結了一層薄薄白霜。童姥道:「向裏推。」虛竹伸手一推,那門緩緩開了,只開得尺許一條縫,便有一股寒氣迎面撲來。推門進去,只見裏面堆滿了一袋袋裝米麥的麻袋,高與屋頂相接,顯是一個糧倉,左側留條窄窄通道。 他好生奇怪,低聲問道:「這糧倉之中怎地如此寒冷?」童姥笑道:「把門關上。咱們進了冰庫,看來沒事了!」虛竹奇道:「冰庫?這不是糧倉麼?」一面說,一面將兩道門關上了。童姥心情甚好,笑道:「進去瞧瞧。」 兩道門一關上,倉庫中黑漆一團。虛竹摸索著從左側進去,越到裏面,寒氣越盛,左手伸出去,碰到一片又冷又硬、濕漉漉之物,顯然是一大塊堅冰。正奇怪間,童姥已晃亮火折,霎時之間,虛竹眼前出現了一片奇景,只見前後左右,都是一大塊、一大塊割切得方方正正的大冰塊,火光閃爍,照射在冰塊上,忽青忽藍,甚是奇幻。 童姥道:「咱們到底下去。」她扶著冰塊,右腿一跳一跳,當先而行,在冰塊間轉了幾轉,從屋角的一個大洞中走了下去。虛竹跟隨其後,只見洞下是一列石階,走完石階,下面又是一大屋子的冰塊。童姥道:「這冰庫多半還有一層。」果然第二層之下,又有一間大石室,也藏滿了冰塊。 童姥吹熄火折,坐了下來,道:「咱們深入地底第三層了,那賤人再鬼靈精,也未必能找得到我。」說著長長籲了口氣。幾日來她臉色雖然鎮定,心中卻著實焦慮,西夏國高手如雲,深入皇宮內院而要避過眾高手的耳目,一半固須機警謹慎,二來也須熟知宮中門路及護衛情狀。直到此刻,方始略略放心。 虛竹歎道:「奇怪,奇怪!」童姥道:「奇怪什麼?」虛竹道:「這西夏國的皇宮,居然將這許多不值分文的冰塊窖藏了起來,那有什麼用?」童姥笑道:「這冰塊在冬天不值分文,到了炎夏,那便珍貴得很了。你倒想想,大街上、田野間,太陽猶似火蒸炭焙,人人汗出如漿,要是身邊放上兩塊大冰,蓮子綠豆湯或是薄荷百合湯中放上幾粒冰珠,滋味如何?」虛竹恍然大悟,說道:「妙極,妙極!只不過將這許多大冰塊搬了進來貯藏,花的功夫力氣著實不小,那不是太也費事麼?」童姥更是好笑,說道:「做皇帝的一呼百諾,要什麼有什麼,他還會怕什麼費事?你道要皇帝老兒自己動手,將這些大冰塊推進冰庫來嗎?」 虛竹點頭道:「做皇帝也享福得緊了。只不過此生享福太多,福報一盡,來生就未必好了。哎呦,皇帝要用冰塊,常會派人來取,豈不是會見到我們?」童姥道:「皇宮裏有『天地玄黃,宇宙洪荒』八號冰庫,這裏是『荒』字號。他們要取完了前七個冰庫中的冰,才會到『荒』字號冰庫來。三個月也未必取到這裏,時候長著呢,不用擔心!」虛竹道:「前輩,你什麼都知道,你從前來過這裏麼?好比先前這些御前護衛什麼時候到何處巡查,你一切全都清清楚楚?」童姥道:「這皇宮我自然來過的。我找這賤人的晦氣,豈只來過一次?那些御前護衛呼吸粗重,十丈之外我便聽見了,那有什麼稀奇?」虛竹道:「原來如此。前輩,你天生神耳,當真非常人可及。」童姥道:「什麼天生神耳?內功深了,便能練這功夫,那容易得很。我教你便了。」 虛竹聽到「便能練這功夫」六字,猛地想起,冰庫中並無飛禽走獸,難獲熱血,不知她如何練功?又想倉庫中糧食倒極多,但冰庫中沒法舉火,難道就以生米、生麥為食? 童姥聽他久不做聲,問道:「你在想什麼?」虛竹說了,童姥笑道:「你道那些麻袋中裝的是糧食麼?那都是棉花,免得外邊熱氣進來,融了冰塊。嘿嘿,你吃棉花不吃?」虛竹道:「如此說來,我們須得到外面去尋食了?」童姥道:「禦廚中活雞活鴨,那還少了?不過雞鴨豬羊之血沒什麼靈氣,不及雪峰上的梅花鹿和羚羊。咱們這就到御花園去捉些仙鶴、孔雀、鴛鴦、鸚鵡之類來,我喝血,你吃肉,那就對付了。」 虛竹忙道:「不成,不成。小僧如何能殺生吃葷?」心想童姥已到了安全之所,不必再由自己陪伴,說道:「小僧是佛門子弟,不能見你殘殺眾生,我……我這就要告辭了。」童姥道:「你到哪裏去?」虛竹道:「小僧回少林寺去。」童姥大怒,道:「你不能走,須得在這裏陪我,等我練成神功,取了那賤人性命,這才放你。」 虛竹聽她說練成神功之後要殺李秋水,更加不願陪著她造惡業,站起身來,說道:「前輩,小僧便要勸你,你也一定不肯聽的。何況小僧知識淺薄,笨嘴笨舌,也想不出什麼話來相勸,我看冤家宜解不宜結,得放手時且放手吧。」一面說,一面走向石階。 童姥喝道:「給我站住,我不許你走。」 虛竹道:「小僧要去了!」他本想說「但願你神功練成」,但隨即想到她神功一成,不但李秋水性命危險,而烏老大這些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以及慕容複、段譽等等,只怕個個要死於非命,越想越怕,伸足跨上了石階。 突然間雙膝一麻,翻身跌倒,跟著腰眼裏又是一酸,全身動彈不得,心知是給童姥點了穴道。黑暗中她身子不動,淩空虛點,便封住了自己要穴,看來在這高手之前,自己只有聽由擺佈,全無反抗餘地。他心中一靜,便念起經來:「修道苦至,當念往劫,捨本逐末,多起愛憎。今雖無犯,是我宿作,甘心受之,都無怨訴。經云:逢苦不憂,識達故也……」 童姥插口道:「你念的是什麼鬼經?」虛竹道:「善哉,善哉!這是菩提達摩的《入道四行經》。」童姥道:「達摩是你少林寺的老祖宗,我只道他真有通天徹地之能,哪知道婆婆媽媽,是個沒骨氣的臭和尚。」虛竹道:「祖師慈悲,前輩不可妄言。」 童姥道:「你這鬼經中言道,修道時逢到困苦,那是由於往昔宿作,要甘心受之,都無怨訴。那麼無論旁人如何厲害地折磨你,你都甘心受之、都無怨訴麼?」虛竹道:「小僧修為淺薄,於外魔侵襲、內魔萌生之際,只怕難以抗禦。」童姥道:「現下你本門少林派的功夫是一點也沒有了,逍遙派的功夫又只學得一點兒,有失無得,糟糕之極。你聽我的話,我將逍遙派的神功盡數傳你,那時你無敵於天下,豈不光彩?」 虛竹雙手合十,又念經道:「眾生無我,苦樂隨緣。縱得榮譽等事,宿因所構,今方得之。緣盡還無,何喜之有?得失隨緣,心無增減。」 童姥喝道:「呸呸,胡說八道!你武功低微,處處受人欺侮,好比現下你給我封住了穴道,我要打你罵你,你都反抗不得。又如我神功未成,只好躲在這裏,讓李秋水那賤人在外強凶霸道。你師父給你這幅圖畫,還不是叫你求人傳授武功,去收拾丁春秋這小鬼?這世界上強的欺侮人,弱的受人欺侮,你想平安快樂,便得做天下第一強者。」 虛竹念經道:「世人長迷,處處貪著,名之為求。智者悟真,理與俗反,安心無為,形隨運轉。三界皆苦,誰而得安?經曰:有求皆苦,無求即樂。」 虛竹雖無才辯,經文卻念得極熟。這篇《入道四行經》是高僧曇琳所筆錄,曇琳是達摩自南天竺來華後所收弟子,經中所記是達摩祖師的微言法語,全部只寥寥數百字,是少林寺眾僧所必讀。他隨口而誦,卻將童姥的話都一一駁倒了。 童姥生性最為要強好勝,數十年來言出法隨,座下侍女僕婦固然沒人敢頂她一句嘴,而三十六洞、七十二島這些桀傲不馴的奇人異士,也個個將她奉作天神一般,今日卻給這小和尚駁得啞口無言。她大怒之下,舉起右掌,便向虛竹頂門拍了下去。手掌將要碰到他腦門的「百會穴」上,突然想起:「我將這小和尚一掌擊斃,他無知無覺,仍道是他這片歪理對而我錯了,哼哼,豈有此理!」收回手掌,自行調息運功。 過得片刻,她跳上石階,推門而出,折了一根樹枝支撐,徑往御花園中奔去。這時她功力已甚了得,雖斷了一腿,仍身輕如葉,一眾御前護衛如何能夠知覺?在園中捉了兩頭白鶴、兩頭孔雀,回入冰庫。虛竹聽得她出去,又聽到她回來,再聽到禽鳥鳴叫,念了幾聲「我佛慈悲」,既無法可施,只有任之自然。 次日午時,冰庫中無晝無夜,一團漆黑。童姥體內真氣翻湧,知練功之時已到,咬開一頭白鶴的咽喉,吮吸其血。她練完功後,又將一頭白鶴的喉管咬開。 虛竹聽到聲音,勸道:「前輩,這頭鳥兒,你留到明天再用吧,何必多傷一條性命?」童姥笑道:「我是好心,弄給你吃的。」虛竹大驚,道:「不,不!小僧萬萬不吃。」童姥左手伸出,拿住了他下頦,虛竹沒法抗禦,嘴巴自然而然地張開。童姥倒提白鶴,將鶴血都灌入了他口中。虛竹只覺一股炙熱的血液順喉而下,拚命想閉住喉嚨,但穴道為童姥所制,不由自主,心中又氣又急,兩行熱淚奪眶而出。 童姥灌罷鶴血,右手抵在他背心的靈台穴上,助他真氣運轉,隨即又點了他「關元」、「天突」兩穴,令他沒法嘔出鶴血,嘻嘻笑道:「小和尚,你佛家戒律,不食葷腥,這戒是破了吧?一戒既破,再破二戒又有何妨?哼,世上有誰跟我作對,我便跟他作對到底。總而言之,我要叫你做不成和尚。」虛竹甚是氣苦,說不出話來。 童姥笑道:「經云:有求皆苦,無求即樂。你一心要遵守佛戒,那便是『求』了,求而不得,心中便苦。須得安心無為,形隨運轉,佛戒能遵便遵,不能遵便不遵,那才叫做『無求』,哈哈,哈哈!」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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