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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夢裏真真語真幻(3)


  虛竹心下佩服,說道:「前輩神算,果然人所難測,只不過……只不過……」童姥道:「只不過什麼?」虛竹道:「那李秋水的根本重地之中,定然另有能人,要是給他們發現了咱們的蹤跡……」童姥道:「哼,倘若那是個無人的所在,還說得上什麼冒險?歷盡萬難,身入險地,那才是英雄好漢的所為。」虛竹心想:「若為救人救世,身歷艱險也還值得,可是你和李秋水半斤八兩,誰也不見得是什麼好人,我又何必為你去甘冒奇險?」

  童姥見到他臉上的躊躇之意,已猜到了他心思,說道:「我叫你犯險,自然有好東西酬謝於你,決不會叫你白辛苦一場。現下我教你三路掌法、三路擒拿法,這六路功夫,合起來叫做『天山折梅手』。」

  虛竹道:「前輩重傷未愈,不宜勞頓,還是多休息一會的為是。」童姥雙目一翻,道:「你嫌我的功夫是旁門左道,不屑學麼?」虛竹道:「這……這個……晚輩絕無此意,你不可誤會。」童姥道:「你是逍遙派的嫡派傳人,我這『天山折梅手』正是本門的上乘武功,無崖子叫你去無量山找李秋水這賤人教你武功,哼,這賤人心地涼薄,未必肯真心傳你,今日我自行傳你,你天大福緣,不求自得,怎地不學?」虛竹道:「晚輩是少林派的,跟逍遙派實在毫無干係。」

  童姥道:「呸!你全身盡是逍遙派內功,還說跟逍遙派毫無干係,當真胡說八道之至。天山童姥為人,向來不做利人不利己之事。我教你武功,是為了我自己的好處,只因我要假你之手,抵禦強敵。你若不學會這六路『天山折梅手』,非葬身于西夏國不可,小和尚命喪西夏,毫不打緊,你姥姥可陪著你活不成了。」虛竹應道:「是!」覺得這人用心雖然不良,但什麼都說了出來,倒是光明磊落的「真小人」。

  當下童姥將「天山折梅手」第一路的掌法口訣傳授了他。這口訣七個字一句,共十二句,八十四個字。虛竹記心極好,童姥只說了三遍,他便都記住了。這八十四字甚為拗口,接連七個平聲字後,跟著是七個仄聲字,音韻全然不調,倒如急口令相似。好在虛竹平素什麼「悉坦多,缽坦囉」、「揭諦,揭諦,波羅僧揭諦」等等經咒念得甚熟,倒也不以為奇。

  童姥道:「你背負著我,向西疾奔,口中大聲念誦這套口訣。」虛竹依言而為,不料只念得三個字,第四個「浮」字便念不出聲,須得停一停腳步,換一口氣,才將第四個字念了出來。童姥舉起手掌,在他頭頂拍下,罵道:「不中用的小和尚,第一句便背不好。」這一下雖然不重,卻正好打在他「百會穴」上。虛竹身子一晃,只覺得頭暈腦漲,再念歌訣時,到第四個字上又是一窒,童姥又一掌拍下。

  虛竹心下甚奇:「怎麼這個『浮』字總是不能順順當當地吐出?」第三次又念時,自然而然地一提真氣,那『浮』字便衝口噴出。童姥笑道:「好傢伙,過了一關!」原來這首歌訣的字句與聲韻呼吸之理全然相反,平心靜氣地念誦已不易出口,奔跑之際,更難出聲,念誦這套歌訣,其實是調勻真氣的法門。

  到得午時,童姥命虛竹將她放下,手指一彈,一粒石子飛上天空,打下一隻烏鴉,飲了鴉血,便即練那「天長地久不老長春功」。她此時已回復到十七歲時的功力,與李秋水相較雖仍大大不如,彈指殺鴉卻輕而易舉。

  童姥練功已畢,命虛竹負起,要他再誦歌訣,順背已畢,再要他倒背。這歌訣順讀已拗口之極,倒讀時更加逆氣頂喉,攪舌絆齒,但虛竹憑著一股毅力,不到天黑,居然將第一路掌法的口訣不論順念倒念,都已背得朗朗上口,全無窒滯。

  童姥很是喜歡,說道:「小和尚,倒也虧得你了……啊喲……啊喲!」突然間語氣大變,雙手握拳,在虛竹頭頂上猛擂,罵道:「你這沒良心的小賊,你……你一定和她做下了不可告人之事,我一直給你瞞在鼓裏。小賊,你還要騙我麼?你……你怎對得住我?」

  虛竹大驚,忙將她放落,問道:「前輩,你……你說什麼?」童姥的臉已漲成紫色,淚水滾滾而下,叫道:「你和李秋水這賤人私通了,是不是?你還想抵賴?還不肯認?否則的話,她怎能將『小無相功』傳你?小賊,你……你瞞得我好苦。」虛竹摸不著頭腦,問道:「前輩,什麼『小無相功』?」

  童姥一呆,隨即定神,拭幹了眼淚,歎道:「沒什麼。你師父對我不住!」

  原來虛竹背誦歌訣之時,在許多難關上都迅速通過,倒背時尤其流暢,童姥猛地裏想起,那定是修習了「小無相功」之故。她與無崖子、李秋水三人雖一師相傳,但三人所學頗不相同,無崖子成就最大,功力最強,繼承師父做了「逍遙派」掌門。那「小無相功」師父只傳李秋水一人,是她的防身神功,威力極強,當年童姥數次加害,李秋水皆靠「小無相功」保住性命。童姥雖不會此功,但對這門功夫的情狀十分熟悉,這時發覺虛竹身上不但蘊有此功,且功力深厚,驚怒之下,竟將虛竹當做了無崖子。待得心神清醒,想起無崖子背著自己和李秋水私通,既甚惱怒,又複自傷。其實此事數十年前早已猜到,此刻方有確證。逍遙派師兄妹三人均是內力深厚、武功高強,但除童姥外,其餘二人情愛不專。無崖子先與童姥相愛,後來童姥在練功時受李秋水故意干擾,身材永不能長大,相貌差了,無崖子便移愛秋水,但對童姥卻絕口否認。

  這天晚上,童姥不住口地痛駡無崖子和李秋水。虛竹聽她罵得雖然惡毒,但傷痛之情其實更勝於憤恨,也不禁代她難過,勸道:「前輩,人生無常,無常是苦,一切煩惱,皆因貪嗔癡而起。前輩只須離此三毒,不再想念你的師弟,也不去恨你的師妹,心中便無煩惱了。」童姥怒道:「我偏要想念你那沒良心的師父,偏要恨那壞心眼的賤人。我心中越煩惱,越開心。」虛竹搖了搖頭,不敢再勸了。

  次日童姥又教他第二路掌法的口訣。如此兩人一面趕路,一面練功不輟。到得第五日傍晚,但見前面人煙稠密,來到了一座大城。童姥道:「這便是西夏都城興州,你還有一路口訣沒念熟,今日咱們要宿在興州之西,明日更向西奔出二百里,然後繞道回來。」虛竹道:「咱們到興州去麼?」童姥道:「當然是去興州,不到興州,怎能說深入虎穴?」

  又過了一日,虛竹已將六路「天山折梅手」的口訣都背得滾瓜爛熟。童姥便在曠野中傳授他應用之法。她一腿已斷,只得坐在地下,和虛竹拆招。這「天山折梅手」雖只六路,但包含了逍遙派武學的精義,掌法和擒拿手之中,含蘊有劍法、刀法、鞭法、槍法、抓法、斧法等等諸般兵刃的絕招,招式奇妙,變法繁複,虛竹一時也學不了那許多。童姥道:「我這『天山折梅手』是永遠學不全的,將來你內功越高,見識越多,天下任何招數武功,都能自行化在這六路折梅手之中。好在你已學會了口訣,以後學到什麼程度,全憑你自己了。」

  虛竹道:「晚輩學這路武功,只是為了保護前輩,待得前輩回功歸元,晚輩回到少林寺去,便要設法盡數忘卻前輩所授,重練少林寺本門功夫了。」

  童姥向他左看右看,神色十分詫異,似乎看到了一件稀奇已極的怪物,過了半晌,才歎了口氣,道:「我這天山折梅手,豈是任何少林派的武功所能比得?你舍玉取瓦,愚不可及。但要你這小和尚忘本,可真不容易。你合眼歇一歇,天黑後,咱們便進興州城去吧!」

  到了二更時分,童姥命虛竹將她負在背上,奔到興州城外,躍過護城河後,翻上城牆,輕輕溜下地來。只見一隊隊鐵甲騎兵高舉火把,來回巡邏,兵強馬壯,軍威甚盛。

  童姥輕聲指點,命他貼身高牆之下,向西北角行去,走出三裏有餘,只見一座高樓沖天而起,高樓後重重疊疊,盡是構築宏偉的大屋,屋頂金碧輝煌,都是琉璃瓦。虛竹見這些大屋的屋頂依稀和少林寺相似,但富麗堂皇,更有過之,低聲道:「我佛慈悲,這裏倒有一座大廟。」童姥忍不住輕輕一笑,說道:「小和尚好沒見識,這是西夏國的皇宮,卻說是座大廟。」虛竹嚇了一跳,道:「這是皇宮麼?咱們來幹什麼?」

  童姥道:「托庇皇帝的保護啊。李秋水找不到我屍體,知我沒死,便是將地皮都翻了過來,也要找尋我下落。方圓二千里內,多半隻一個地方她才不去找,那便是她自己家裏。」虛竹道:「前輩真想得聰明,咱們多挨得一日,前輩的功力便增加一年。咱們便到你師妹家裏去吧。」童姥道:「這裏就是她家了……小心,有人過來。」

  虛竹縮身躲入牆角,只見四個人影自東向西掠來,跟著又有四個人影自西邊掠來,八個人交叉而過,輕輕拍了一下手掌,繞了過去。這八人身形矯捷,顯然武功不弱。童姥道:「御前護衛巡查過了,快翻進宮牆,過不片刻,又有巡查過來。」虛竹見了這等聲勢,不由得膽怯,道:「皇宮中高手這麼多,要是給他們見到了,那可糟糕。咱們還是到你師妹家裏去吧。」童姥怒道:「我早說過,這裏就是她家。」虛竹道:「你又說這裏是皇宮。」童姥道:「這賤人是西夏國王的母親,她是皇太妃,皇宮便是她家了。」

  這句話當真大出虛竹意料之外,一呆之下,又見四個人影自北而南地掠來。待那四人掠過,虛竹道:「前……」只說出一個「前」字,童姥已伸手按住他嘴巴,只見高牆之後又轉出四人,悄沒聲地巡了過去。這四人突如其來,叫人萬萬料想不到這黑角落中竟會躲得有人。等這四人走遠,童姥在他背上一拍,道:「從那條小弄中進去。」

  虛竹見了适才那十六人巡宮的聲勢,知已身入奇險之地,若沒童姥的指點,即使立即退出,也非給這許多御前護衛發現不可,當下便依言負著她走進小弄。小弄兩側都是高牆,其實是兩座宮殿之間的一道空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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