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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六 夢裏真真語真幻(2)


  這一次虛竹瞧得明白,她手中握著一柄長不逾尺的匕首。這匕首似是水晶所制,可以透視而過。李秋水顯是存心要童姥多受驚懼,這一次並不迅捷出手,拿匕首在她那條沒斷的右腿前比來比去。

  虛竹大怒:「這女施主忒也殘忍!」心情激蕩,體內北冥真氣在各處經脈中迅速流轉,頓感雙腿穴道解開,酸麻登止。他不及細思,急沖而前,抱起童姥,便往山峰頂疾奔。

  李秋水以「寒袖拂穴」之技拂倒虛竹時,察覺他武功平庸,渾沒將他放在心上,只慢慢炮製童姥,叫他在旁觀看,多一人在場,折磨仇敵時便增了幾分樂趣,要直到最後才殺他滅口,全沒料到他竟會衝開自己以真力封閉了的穴道。這一下出其不意,頃刻間虛竹已抱起童姥奔在五六丈外。李秋水拔步便追,笑道:「小師父,你給我師姊迷上了麼?你莫看她花容月貌,她可是個九十六歲的老太婆,卻不是十七八歲的大姑娘呢。」她有恃無恐,只道片刻間便能追上,這小和尚能有多大氣候?哪知虛竹一陣急奔,血脈流動加速,北冥真氣的力道發揮出來,愈奔愈快,這五六丈的相距,竟始終追趕不上。

  轉眼之間,已順著斜坡追逐出三裏有餘,李秋水又驚又怒,叫道:「小師父,你再不停步,我可要用掌力傷你了。」

  童姥知李秋水掌力拍將出來,虛竹立時命喪掌底,自己仍不免落入她手中,說道:「小師父,多謝你救我,咱們鬥不過這賤人,你快將我拋下山谷,她或許不會傷你。」

  虛竹道:「這個……萬萬不可。小僧決計不能……」他只說了這兩句話,真氣一泄,李秋水已然追近,突然間背心上一冷,便如一塊極大的寒冰貼肉印了上來,跟著身子飄起,不由自主地往山谷中掉落。他知道已為李秋水陰寒的掌力所傷,雙手仍緊緊抱著童姥,往下直墮,心道:「這一下可就粉身碎骨,摔成一團肉醬了。我佛慈悲!」

  隱隱約約聽得李秋水的聲音從上面傳來:「啊喲,我出手太重,這可便宜……」原來山峰上有一處斷澗,上為積雪覆蓋,李秋水一掌拍出,原想將虛竹震倒,再拿住童姥,慢慢用各種毒辣法子痛加折磨,沒料到一掌震得虛竹踏在斷澗的積雪之上,連著童姥一起掉下。

  虛竹只覺身子虛浮,全做不得主,不住筆直跌落,耳旁風聲呼呼,雖是頃刻間事,卻似無窮無盡,永遠跌個沒完。眼見鋪滿白雪的山坡迎面撲來,眼睛一花之際,又見雪地中似有幾個黑點正緩緩移動。他來不及細看,已向山坡俯衝而下。

  驀地裏聽得有人喝道:「什麼人?」一股力道從橫裏推將過來,撞在虛竹腰間。虛竹身子尚未著地,便已斜飛出去,一瞥間,見出手推他之人卻是慕容複,一喜之下,運勁要將童姥拋出,讓慕容複接住,以便救她一命。

  慕容複見二人從山峰上墮下,一時看不清是誰,便使出「鬥轉星移」家傳絕技,將他二人下墮之力轉直為橫,將二人移得橫飛出去。他這門「鬥轉星移」功夫並不多使自力,但虛竹與童姥從高空下墮的力道實在太大,慕容複霎時只覺頭暈眼花,一跤坐倒。

  虛竹給這股巨力逼推,手中的童姥竟爾擲不出去,身子飛出十餘丈,落了下來,雙足突然踏到一件極柔軟而又極韌的物事,波的一聲,身子複又彈起。虛竹一瞥眼間,只見雪地裏躺著個矮矮胖胖、肉球一般的人。這人是三十六洞中碧磷洞洞主桑土公,身材胖碩有如大鼎,他見虛竹和童姥橫裏飛來,勢不可擋,便即臥倒。說來也真巧極,虛竹落地時雙足正好踹在他大肚上,雖已急運北冥真氣,消減下墮之力,還是踹得他腹破腸流,死於非命,也幸好他大肚皮一彈,虛竹的雙腿方得保全,不致斷折。這一彈之下,虛竹又不由自主地向橫裏飛去,沖向一人,依稀看出是段譽。虛竹大叫:「段相公,快快避開!我沖過來啦!」

  段譽見虛竹來勢奇急,自己無論如何抱他不住,叫道:「我頂住你!」轉過身來,以背相承,同時展開淩波微步急奔,一刹時間只覺得背上壓力如山,逼得他幾乎氣也透不過來,但每跨一步,背上的力道便消去了一分,一口氣奔出三十余步,虛竹輕輕從他背上滑了下來。

  他二人從數百丈高處墮下,恰好慕容複一消,桑土公一彈,最後給段譽負在背上一奔,經過三個轉折,竟半點沒受傷。虛竹站直身子,說道:「我佛慈悲!多謝各位相救!」他卻不知桑土公已給他踹死,否則定然負疚極深。忽聽得一聲呼叫,從山坡上傳了過來。童姥斷腿之後,流血雖多,神智未失,驚道:「這賤人追下來了。快走,快走!」虛竹想到李秋水的心狠手辣,不由得打個寒噤,抱了童姥,沖入樹林。

  李秋水從山坡上急奔而下,雖腳步迅捷,終究不能與虛竹的直墮而下相比,其實相距尚遠,但虛竹心下害怕,不敢有片刻停留。他奔出數裏,童姥說道:「放我下來,撕衣襟裹好我的腿傷,免得留下血跡,給那賤人追來。你在我『環跳』與『期門』兩穴上點上幾指,止血緩流。」虛竹道:「是!」依言而行,一面留神傾聽李秋水的動靜。童姥從懷中取出一枚黃色藥丸服了,道:「這賤人和我仇深似海,決計放我不過。我還得有七十九日,方能神功還原,那時便不怕這賤人了。這七十九日卻躲到哪裏去才好?」

  虛竹皺起眉頭,心想:「便要躲半天也難,卻到哪裏躲七十九日去?」童姥自言自語:「倘若躲到你少林寺中去,倒是個絕妙好地方……」虛竹嚇了一跳,全身一震。童姥怒道:「死和尚,你怕什麼?少林寺離此千里迢迢,咱們怎能去得?」她側過了頭,說道:「自此而西,再行百餘里便是西夏國了。這賤人與西夏國大有淵源,要是她傳下號令,命西夏國一品堂中的高手一齊出來搜尋,那就難逃她毒手。小和尚,你說躲到哪裏去才好?」虛竹道:「咱們在深山野嶺的山洞中躲上七八十天,只怕你師妹未必能尋得到。」童姥道:「你知道什麼?這賤人如尋我不到,定會到西夏國去呼召群犬,那數百頭鼻子靈敏之極的獵犬一出動,不論咱們躲到哪裏,都會給這些畜生找出來。」虛竹道:「那麼咱們須得往東南方逃走,離西夏國越遠越好。」

  童姥哼了一聲,恨恨地道:「這賤人耳目眾多,東南路上自然早就布下人馬了。」沉吟半晌,突然拍手道:「有了,小和尚,你解開無崖子那個珍瓏棋局,第一著下在哪裏?」虛竹心想在這危急萬分的當口,居然還有心思談論棋局,便道:「小僧閉了眼睛亂下一子,莫名其妙地自緊一氣,讓對手將我本來『共活』的的棋子殺死一大片。」

  童姥喜道:「是啊,數十年來,不知有多少聰明才智勝你百倍之人都解不開這個珍瓏,只因自尋死路之事,是誰也不幹的。妙極,妙極!小和尚,你負了我上樹,快向西方行去。」虛竹道:「咱們去哪裏?」童姥道:「到一個誰也料想不到的地方去,雖是兇險,但置之死地而後生,只好冒一冒險。」

  虛竹瞧著她的斷腿,歎了口氣,心道:「你沒法行走,我便不想冒險,那也不成了。」眼見她傷重,那男女授受不親的顧忌也就不再放在心上,將她負在背上,躍上樹梢,依著童姥所指的方向,發力朝西疾行。

  一口氣奔行十餘里,忽聽得遠處一個輕柔宛轉的聲音叫道:「小和尚,你摔死了沒有?姊姊,你在哪裏呢?妹子想念你得緊,快快出來吧!」虛竹聽到李秋水的聲音,雙腿一軟,險些從樹梢上摔下。

  童姥罵道:「小和尚不中用,怕什麼?你聽她越叫越遠,不是往東方追下去了嗎?」

  果然聽叫聲漸漸遠去,虛竹很是佩服童姥的智計,說道:「她……她怎知咱們從數百丈高的山峰上掉下來,居然沒死?」童姥道:「自然是有人多口了。」凝思半晌,道:「姥姥數十年不下縹緲峰,沒想到世上武學進展如此迅速。那個化解咱們下墮之勢的青年公子,這一招借力打力,四兩撥千斤,當真出神入化。另外那個年輕公子是誰?怎地會得咱們逍遙派的『淩波微步』?」她自言自語,並非向虛竹詢問。虛竹生怕李秋水追上來,一股勁兒地提氣急奔,也沒將童姥的話聽在耳裏。

  走上平地之後,他仍盡揀小路行走,當晚在密林長草之中宿了一夜,次晨再行,童姥仍指向西方。虛竹道:「前輩,你說西去不遠便是西夏國,我看咱們不能再向西走了。」童姥冷笑道:「為什麼不能再向西走?」虛竹道:「萬一闖入了西夏國國境,豈非自投羅網?」童姥道:「你踏足之地,早便是西夏國的國土了!」

  虛竹大吃一驚,叫道:「什麼?這裏便是西夏之地?你說……你說你師妹在西夏國有極大的勢力?」童姥笑道:「是啊!西夏是這賤人橫行無忌的地方,要風得風,要雨得雨,咱們偏偏闖進她的根本重地,叫她死也猜想不到。她在四下裏拚命搜尋,怎料想得到我卻在她的巢穴之中安靜修煉?哈哈!」說著得意之極,又道:「小和尚,這是學了你的法子,一著最笨、最不合情理的棋子,到頭來卻大有妙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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