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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紅顏彈指老 刹那芳華(5)


  虛竹依著她的指點,用心記憶。這幾下手法一氣呵成,雖只五六個招式,但每個招式之中,身法、步法、掌法、招法,均十分奇特,雙足如何站,上身如何斜,當真繁複之極,同時每一招之出,均須將內力運到手掌之上,勁隨招生。虛竹練了半天,仍沒練得合式。他悟性不高,記性卻極好,那女童所教的法門,他每一句都記得,但要一口氣將所有招式全都演得無誤,卻萬萬不能。

  那女童接連糾正了幾遍,罵道:「蠢材,無崖子選了你來做武功傳人,當真是瞎了眼睛啦。他要你去跟那賤婢學武,那賤婢『姐兒愛俏』,對人無情無義,倘若你是個俊俏標緻的少年,那也罷了,偏偏又是個相貌醜陋的小和尚,真不知無崖子是怎生挑的。」

  虛竹說道:「無崖子老先生也曾說過的,他一心要找個風流俊雅的少年來做傳人,只可惜……這逍遙派的規矩古怪得緊,現下……現下逍遙派的掌門人是你當去了……」下面一句話沒說下去,心中是說:「你這老鬼附身的小姑娘,卻也不見得有甚美貌。」

  說話之間,虛竹又練了兩遍,第一遍左掌出手太快,第二遍手指卻點歪了方位。他性子卻甚堅毅,正待再練,忽聽得腳步聲響,不平道人如飛般奔上坡來,笑道:「小和尚,你逃得很快啊!」雙足一點,便撲將過來。

  虛竹眼見他來勢兇猛,轉身欲逃。那女童喝道:「依法施為,不得有誤。」虛竹不及細想,張開布袋的大口,真氣運上左臂,揮掌向不平道人拍去。

  不平道人罵道:「小和尚,居然還敢向你道爺動手?」舉掌一迎。虛竹不等雙掌相交,出腳便勾。說也奇怪,這一腳居然勾中,不平道人向前一個踉蹌,虛竹左手圈轉,運氣向他後腰拍落。這一下可更加奇了,這個將三十六洞洞主、七十二島島主渾沒放在眼裏的不平道人,竟挨不起這一掌,身形晃動,便向袋中鑽了進去。虛竹大喜,跟著食指徑點他「意舍穴」。這「意舍穴」在背心中脊兩側,脾俞之旁,虛竹不會點穴功夫,匆忙中出指略歪,卻點中了「意舍穴」之上的「陽綱穴」。

  不平道人大叫一聲,從布袋中鑽了出來,向後幾個倒翻筋斗,滾下山去。

  那女童連叫:「可惜,可惜!」又罵虛竹:「蠢材,叫你點意舍穴,便立時令他動彈不得,誰叫你去點陽綱穴?」

  虛竹又驚又喜,道:「這法門當真使得,只可惜小僧太蠢,不過這一下雖然點錯了,卻已將他嚇得不亦樂乎!」眼見烏老大搶了上來,虛竹提袋上前,說道:「你來試試吧。」

  烏老大見不平道人一招便即落敗,滾下山坡,心下又駭異,又警惕,提起綠波香露刀斜身側進,一招「雲繞巫山」,向虛竹腰間削來。虛竹急忙閃避,叫道:「啊喲,不好!這人用刀,我……我可對付不了。」

  那女童叫道:「你過來抱著我,跳到樹頂上去!」這時烏老大已連砍了三刀,幸好他心存忌憚,不敢過份進逼,這三刀都是虛招。但虛竹抱頭鼠竄,情勢已萬分危急,聽得那女童這般叫喚,心中一喜:「上樹逃命,這一法門我倒學過。」正待奔過去抱那女童,烏老大已刀進連環,迅捷如風,向他要害砍來。虛竹叫道:「不得了!」提氣一躍,身子筆直上升,猶如飛騰一般,輕輕落在一株大松樹頂上。

  這松樹高近三丈,虛竹說上便上,倒令烏老大吃了一驚。他武功精強,輕功卻是平平,這麼高的松樹萬萬爬不上去,但他著眼所在,本不在虛竹而在女童,喝道:「死和尚,你便在樹頂上呆一輩子,永遠別下來吧!」說著拔足奔向那女童,伸手抓住她後頸。他還是要將這女童擒將下去,要大夥人人砍她一刀,飲她人血,歃血為盟,使得誰也不能再起異心。

  虛竹見那女童又給擒住,心中大急,尋思:「她叫我抱她上樹,我卻自己逃到樹頂,這輕身功夫是她傳授我的,這不是忘恩負義嗎?」便從樹頂躍下。他手中拿著布袋,躍下時袋口恰好朝下,順手一罩,將烏老大的腦袋套在袋中,左手食指便向他背心上點去,這一指仍沒能點中他「意舍穴」,卻偏下寸許,戳到了他的「胃倉穴」。

  烏老大只覺頭頂生風,跟著便目不見物,大驚之下,揮刀砍出,卻砍了個空,其時正好虛竹點中了他胃倉穴。烏老大並不因此軟癱,只雙臂一麻,當的一聲,綠波香露刀落地,左手也即放鬆了那女童後頸。他急於要擺脫罩在頭上的布袋,翻身著地急滾。

  虛竹抱起那女童,又躍上樹頂,連說:「好險,好險!」那女童臉色蒼白,罵道:「不成器的東西,我老人家教了你功夫,卻兩次都攪錯了。」虛竹好生慚愧,說道:「是,是!我點錯了他穴道。」那女童道:「你瞧,他們又來了。」虛竹向下望去,只見不平道人和烏老大已回上坡來,另外還有三人,遠遠地指指點點,卻不敢逼近。

  忽見一個矮胖子大叫一聲,急奔搶上,奔到離松樹數丈外便著地滾倒,只見他身上有一叢光圈罩住,原來是舞動兩柄短斧,護著身子,搶到樹下,跟著錚錚兩聲,雙斧砍向樹根。此人力猛斧利,看來最多砍得十幾下,這棵大松樹便給他砍倒了。

  虛竹大急,叫道:「那怎麼是好?」那女童冷冷地道:「你師父指點了你門路,叫你去求那圖中的賤婢傳授武功。你去求她啊!這賤婢教了你,你便可下去打倒這五隻豬狗了。」虛竹急道:「唉,唉!」心想:「在這當口,你還有心思去跟這圖中女子爭強鬥勝。」錚錚兩響,矮胖子雙斧又在松樹上砍了兩下,樹幹不住晃動,松針如雨而落。

  那女童道:「你將丹田中的真氣,先運到肩頭巨骨穴,再送到手肘天井穴,然後送到手腕陽池穴,在陽豁、陽谷、陽池三穴中連轉三轉,然後運到無名指關沖穴。」一面說,一面伸指摸向虛竹身上穴道。她知道單提經穴之名,定然令虛竹茫然無措,非親手指點不可。

  虛竹自得無崖子傳功後,真氣在體內遊走,要到何處便何處,略無窒滯,聽那女童這般說,便依言運氣,只聽得錚錚兩聲,松樹又晃了一晃,說道:「運好了!」那女童道:「你摘下一枚松球,對準那矮胖子的腦袋也好,心口也好,以無名指運真力彈出去!」虛竹道:「是!」摘下一枚松球,扣在無名指上。

  女童叫道:「彈下去!」虛竹右手大拇指一松,無名指上的松球便彈了下去。只聽得呼的一聲響,松球激射而出,勢道威猛無儔,只是他從來沒學過暗器功夫,手上全無準頭,松球啪的一聲,鑽入土中,沒得無影無蹤,離那矮子少說也有三尺之遙,力道雖強,卻全無實效。那矮子嚇了一跳,只怔得一怔,又掄斧向松樹砍去。

  那女童道:「蠢和尚,再彈一下試試!」虛竹心中好生慚愧,依言又運真氣彈出一枚松球。他刻意求中,手腕發抖,結果離那矮子的身子更在五尺之外。

  那女童搖頭歎息,說道:「此處距左首那株松樹太遠,你抱了我後跳不過去,眼前情勢危急,你自己逃生去吧。」虛竹道:「你說哪裏話來?我豈是貪生負義之輩?不管怎樣,我定要盡心盡力救你。當真不成,我陪你一起死便了。」那女童道:「蠢和尚,我跟你非親非故,何以要陪我送命?哼哼,他們想殺我二人,只怕沒這麼容易。你摘下十二枚松球,每只手握六枚,然後這麼運氣。」說著便教了他運氣之法。

  虛竹心中記住了,還沒依法施行,那松樹已劇烈晃動,跟著喀喇喇一聲大響,便倒將下來。不平道人、烏老大、那矮子以及其餘二人歡呼大叫,一齊搶來。

  那女童喝道:「把松球擲出去!」其時虛竹掌中真氣奔騰,雙手揚處,十二枚松球同時擲出,啪啪啪啪幾響,四個人翻身摔倒。那矮子沒給松球擲中,大叫:「我的媽啊!」拋下雙斧,滾下山坡去了。虛竹這十二枚松球射出時迅捷剛猛,聲到球至,其餘那四人絕無餘暇閃避。

  虛竹擲出松球之後,生怕摔壞了那女童,抱住她腰輕輕落地,只見雪地上片片殷紅,四人身上汩汩流出鮮血,不由得呆了。

  那女童一聲歡呼,從他懷中掙下地來,撲到不平道人身上,將嘴巴湊上他額頭傷口,狂吸鮮血。虛竹大驚,叫道:「你幹什麼?」抓住她後心,一把提起。那女童道:「你已打死他了,我吸他的血治病,有什麼不對?」

  虛竹見她嘴旁都是血液,說話時張口獰笑,不禁害怕,緩緩放下她身子,顫聲道:「我……我已打死了他?」那女童道:「難道還有假的?」說著俯身又去吸血。

  虛竹見不平道人額角上有個雞蛋般大的洞孔,心下一凜:「啊喲!我將松球打進了他腦袋!這松球又輕又軟,怎打得破他腦殼?」再看其餘三人時,一人心口中了兩枚松球,一人喉頭和鼻樑各中一枚,都已氣絕,只烏老大肚皮上中了一枚,不住喘氣呻吟,尚未斃命。

  虛竹走到他身前,拜將下去,說道:「烏先生,小僧失手傷了你,實非故意,但罪孽深重,當真對你不起。」烏老大喘氣罵道:「臭和尚,開……開什麼玩笑?快……快……一刀將我殺了。你奶奶的!」虛竹道:「小僧豈敢和前輩開玩笑?不過,不過……」突然間想起自己一出手便連殺三人,看來這烏老大也性命難保,實已犯了佛門不得殺生的第一大戒,心中驚懼交集,渾身發抖,淚水滾滾而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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