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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7)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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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老人眯著雙眼,有氣沒力地一笑,說道:「大功告成了!乖孩兒,你福澤深厚,遠過我的期望,你向這板壁空拍一掌試試!」 虛竹不明所以,依言虛擊一掌,只聽得喀喇喇一聲響,好好一堵板壁登時垮了半邊,比他出全力撞上十下,塌得還要厲害。虛竹驚得呆了,道:「那……那是什麼緣故?」 那老人滿臉笑容,十分歡喜,也道:「那……那是什麼緣故?」虛竹道:「我怎麼……怎麼忽然有了這樣大的力道?」那老者微笑道:「你還沒學過本門掌法,這時所能使出來的內力,一成也還不到。你師父七十餘年的勤修苦練,豈同尋常?」 虛竹挺身而起,內心已知大事不妙,叫道:「你……你……什麼七十餘年勤修苦練?」那老人微笑道:「難道你此刻還不明白?真的還沒想到嗎?」 虛竹心中隱隱已感到了那老人此舉的真義,但這件事委實太過突兀,太也不可思議,實令人難以相信,囁囁嚅嚅地道:「老前輩是傳了一門神功……一門神功給了小僧麼?」 那老人微笑道:「你還不肯稱我師父?」虛竹低頭道:「小僧是少林派的弟子,不能欺祖滅宗,改入別派。」那老人道:「你身上已沒半分少林派的功夫,還說是什麼少林弟子?你體內蓄積有『逍遙派』七十餘年的神功,怎麼還不是本派弟子?」虛竹從來沒聽過「逍遙派」的名字,神不守舍地道:「逍遙派?」那老人微笑道:「乘天地之正,禦六氣之辯,以游於無窮,是為逍遙。你向上跳一下試試!」 虛竹好奇心起,雙膝略彎,腳上用力,向上輕輕一跳。突然砰的一聲,頭頂一陣劇痛,眼前一亮,半個身子已穿破了屋頂,還在不住上升,忙伸手抓住屋頂,落下地來,接連跳了幾下,方始站住,如此輕功,委實匪夷所思,一時間並不歡喜,反甚感害怕。 那老人道:「怎麼樣?」虛竹道:「我……我是入了魔道麼?」那老人道:「你安安靜靜坐著,聽我述說原因。時刻已經不多,只能擇要而言。你既不肯稱我為師,不願改宗,我也不來勉強於你。小師父,我求你幫個大忙,為我做一件事,你能答允麼?」 虛竹素來樂於助人,佛家修六度,首重佈施,世人有難,自當盡力相助,便道:「前輩有命,自當竭力以赴。」這兩句話一出口,忽地想到此人的功夫似是左道妖邪一流,當即又道:「但如前輩命小僧為非作歹,為害良善,那可不便從命了。」 那老人臉現苦笑,問道:「什麼叫做『為非作歹』?」虛竹一怔,道:「小僧是佛門弟子,損人害人之事,是決計不做的。」那老人道:「倘若世間有人,專做損人害人之事,兇殘毒辣,殺人無算,我命你去除滅了他,你答不答允?」虛竹道:「小僧要苦口婆心,勸他改過遷善。」那老人道:「倘若他執迷不悟呢?」虛竹挺直身子,說道:「伏魔除害,原是我輩當為之事。不過小僧能為淺薄,恐怕不能當此重任。」 那老人道:「那麼你答允了?」虛竹點頭道:「我答允了!」那老人神情歡悅,道:「很好,很好!我要你去除掉一個人,一個大大的惡人,那便是我的弟子丁春秋,今日武林中稱為星宿老怪便是。丁春秋為禍世間,皆因我傳了他武功之故,此人不除,我的罪業不消。」 虛竹噓了口氣,如釋重負,他親眼見到星宿老怪只一句話便殺了十名車夫,當真罪大惡極,師伯祖玄難大師又給他以邪術化去全身內力,便道:「除卻星宿老怪,乃是莫大功德,但小僧這點點功夫,如何能夠……」說到這裏,和那老人四目相對,見到他目光中嘲弄的神色,登時想起,「這點點功夫」五字似乎已經不對,當即住口。 那老人道:「此刻你身上這點點功夫,早已不在星宿老怪之下,更且在他之上,只是無人指點,不能善於運用,要除滅他確實還不夠,但你不用擔心,老夫自有安排。」 虛竹道:「小僧曾聽薛慕華施主說過星宿海丁……丁施主的惡行,只道老前輩已給他害死了,原來老前輩尚在人世,那……那可好得很,好得很。」 那老人歎了口氣,說道:「當年這逆徒勾結了我師妹,突然發難,將我打入深谷之中,老夫事先不備,險些喪命彼手。幸得我師妹良心發現,阻止他更下毒手,而我大徒兒蘇星河裝聾作啞,以本派諸般秘傳功法相誘,老夫才得苟延殘喘,多活了三十年。星河的資質本來也是挺不錯的,只可惜他給我引上了岔道,分心旁鶩,去學琴棋書畫等等玩物喪志之事,我的上乘武功他是說什麼也學不到的了。這三十年來,我只盼覓得一個聰明而專心的徒兒,將我畢生武學都傳授於他,派他去誅滅丁春秋。可是機緣難逢,聰明的本性不好,保不定重蹈養虎貽患的覆轍;性格好的卻又悟性不足。眼看我天年將盡,再也等不了,這才將當年所擺下的這個珍瓏公佈於世,以便尋覓才俊。我大限即到,已沒時候傳授武功,因此所收的這個關門弟子,必須是個聰明俊秀的少年。」 虛竹聽他又說到「聰明俊秀」,心想自己資質並不聰明,「俊秀」二字,更無論如何談不上,低頭道:「世間俊雅的人物,著實不少,外面便有兩個人,一是慕容公子,另一位是姓段的公子。小僧將他們請來會見前輩如何?」 那老人澀然一笑,說道:「我逆運『北冥神功』,已將七十餘年的修為,盡數注入了你體中,哪裏還能再傳授第二個人?『北冥神功』一經逆運,便似大水從大海中倒流,經從大江大河返回源頭一般。」 虛竹驚道:「前輩……前輩真的將畢生修為,都傳給了小僧?那……小僧……」 那老人道:「此事對你到底是禍是福,此刻尚所難言。武功高強也未必是福。世間不會半分武功之人,無憂無慮,少卻多少爭競,少卻多少煩惱?當年我倘若只學琴學棋,學書學畫,不窺武學門徑,這一生我就快活得多了。」說著歎了口長氣,抬起頭來,從虛竹撞破的屋頂洞孔中望出去,似乎想起了不少往事,過了半晌,才道:「好孩子,丁春秋只道我早已命喪於他手下,是以行事肆無忌憚。這裏有一幅圖,上面繪的是我昔年大享清福之處,那是在大理國無量山中,你尋到我所藏武學典籍的所在,依法修習,武功便能強過這丁春秋。但你資質似乎也不甚佳,修習本門武功,只怕多有窒滯,說不定還有不少兇險危難。那你就須求無量山石洞中那個女子指點。她見你相貌不佳,多半不肯教你,你求他瞧在我份上……咳,咳……」說到這裏,連連咳嗽,已上氣不接下氣,說著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卷軸,塞在虛竹手中。 虛竹頗感為難,說道:「小僧學藝未成,這次奉師命下山送信,即當回山覆命,今後行止,須承師命而行。倘若本寺方丈和業師不准,便沒法遵辦前輩的囑咐了。」 那老人苦笑道:「倘若天意如此,要任由惡人橫行,那也無法可想,你……你……」說了兩個「你」字,突然間全身發抖,慢慢俯下身來,雙手撐在地下,似乎便要虛脫。 虛竹吃了一驚,忙伸手扶住,道:「老……老前輩,你怎麼了?」那老人道:「我七十餘年的修煉已盡數傳付於你,今日天年已盡,孩子,你終究不肯叫我一聲『師父』麼?」說這幾句時,已上氣不接下氣。 虛竹見他目光中祈求哀憐的神氣,心腸一軟,「師父」二字,脫口而出。 那老人大喜,用力從左手脫下一枚寶石指環,要給虛竹套在手指上,只是他力氣耗竭,連虛竹的手腕也抓不住。虛竹又叫了聲:「師父!」將戒指套上了自己手指。 那老人道:「好……好孩子!你是我的第三個弟子,見到蘇星河,你……你就叫他大師哥。你姓什麼?」虛竹道:「我真的不知道。」那老人道:「可惜你相貌不好看,中間實有不少為難之處,然而你是逍遙派掌門人,照理這女子不該違抗你的命令,如果你是年輕俊俏的美少年,那就有九成的成功指望……」越說聲音越輕,說到「指望」兩字時,已聲若遊絲,幾不可聞,突然間哈哈哈幾聲大笑,身子向前一沖,砰的一聲,額頭撞在地下,就此不動了。 虛竹忙伸手扶起,一探他鼻息,已然氣絕,忙合十念佛:「我佛釋迦牟尼,教導眾生,當無所住,而生其心。盼我佛慈悲,能以偌大願力,接引老先生往生西方極樂世界。」 他和這老人相處不到一個時辰,原說不上有什麼情誼,但體內受了他七十餘年修煉的功力,隱隱之間,似乎這老人對自己比什麼人都更為親近,也可以說,這老人的一部分已變作了自己,忍不住悲從中來,放聲大哭。 哭了一陣子,跪倒在地,向那老人的遺體拜了幾拜,默默禱祝:「老前輩,我叫你師父,那是不得已的,你可不要當真。你神識不昧,可不要怪我。」禱祝已畢,轉身從板壁破洞中鑽了出去,只輕輕一躍,便躥過兩道板壁,到了屋外。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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