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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二 且自逍遙沒誰管(1)


  虛竹出了木屋,不禁呆了,只見曠地上燒著一個大火柱,遍地都是橫七豎八倒伏的松樹。他進木屋似乎並無多時,但外面已鬧得天翻地覆,想來這些松樹都是在自己昏暈之時給人放倒的,因此在屋裏竟全沒聽到。

  又見屋外諸人在火柱之旁分成兩列。聾啞老人蘇星河站于右首,玄難等少林僧、康廣陵、薛慕華等一干人站在他身後。星宿老怪站于左首,鐵頭人游坦之和星宿派群弟子站在其後,雙方似為對峙。慕容複、王語嫣、鄧百川等家臣、段譽、朱丹臣等大理護衛、鳩摩智、段延慶、葉二娘、南海鱷神等則疏疏落落地站於遠處,顯得兩不相助。

  蘇星河和丁春秋二人正催運掌力,推動火柱向對方燒去。眼見火柱斜偏向右,顯然丁春秋已占上風。

  各人目不斜視地瞧著火柱,虛竹從屋中出來,誰也沒加留神。王語嫣關心的只是表哥慕容複,而段譽關心的只是王語嫣,這兩人所看的雖均非火柱,但也決計不會來看虛竹一眼。

  虛竹遠遠從眾人身後繞到右首,站在師叔慧鏡之側,見火柱越來越向己方偏來,蘇星河神色緊張,雙掌不住猛推,連衣服中都鼓足了氣,直如吃飽了風的船帆一般。

  丁春秋卻談笑自若,衣袖輕揮,似乎漫不經心。他門下弟子頌揚之聲早響成一片:「星宿老仙舉重若輕,神功蓋世,今日叫你們大開眼界。」「我師父意在教訓旁人,這才慢慢催運神功,否則早已一舉將這姓蘇的老兒誅滅了。」「有誰不服,待會不妨來嘗嘗星宿老仙神功的滋味。」「你們倘若怕了,就算聯手而上,那也不妨!」「古往今來,無人能及星宿老仙!有誰膽敢螳臂當車,不過自取滅亡而已!」

  鳩摩智、慕容複、段延慶等均想:倘若我們幾人聯手而上,圍攻丁春秋,星宿老怪雖然厲害,也抵不住幾位高手的合力。但各人一來自重身分,不願聯手合攻一人;二來聾啞老人和星宿老怪同門自殘,旁人不必參與;三則相互間各有所忌,生怕旁人乘虛下手,是以星宿派群弟子雖將師父捧上了天,鳩摩智等均只微微而笑,不加理會。

  突然間火柱向前急吐,捲到了蘇星河身上,一陣焦臭過去,把他的長須燒得乾乾淨淨。蘇星河出力抗拒,才將火柱推開,但火焰離他身子已不過兩尺,不住伸縮顫動,便如一條大蟒張口吐舌,要向他咬去一般。虛竹心下暗驚:「蘇施主只怕轉眼便要給丁施主燒死,那如何是好?」

  猛聽得鏜鏜兩響,跟著咚咚兩聲,鑼鼓之聲敲起,原來星宿派弟子懷中藏了鑼鼓鐃鈸、嗩呐喇叭,這時取了出來吹吹打打,宣揚師父威風,更有人搖起青旗、黃旗、紅旗、紫旗,大聲呐喊。武林中兩人比拚內功,居然有人在旁以鑼鼓助威,實是開天闢地以來從所未有之奇。鳩摩智哈哈大笑,說道:「星宿老怪臉皮之厚,當真是古往今來,無人能及!」

  鑼鼓聲中,一名星宿弟子取出一張紙來,高聲誦讀,駢四驪六,乃一篇「恭頌星宿老仙揚威中原贊」。此人請了一個腐儒撰此歌功頌德之辭,但聽得高帽與馬屁齊飛,法螺共鑼鼓同響,有云:「老仙年壽雖高,但長春不老,千歲年少,綺年玉貌,翩翩少年。不知者以為後輩初學,然觀其蓋世神功,方知己為井底之蛙,不知仙姿之永葆青春也!該尊之為『少俠』,而不宜稱『老仙』也。」

  別小看了這些無恥歌頌之聲,於星宿老怪的內力,竟也大有推波助瀾之功。鑼鼓和頌揚聲中,火柱更旺,又向前推進了半尺。

  突然間腳步聲響,二十余名漢子從屋後奔出來,擋在蘇星河身前,便是适才抬玄難等人上山的一干聾啞漢子,都是蘇星河的門人。丁春秋掌力催逼,火柱燒向這二十餘人身上,登時嗤嗤聲響,將一干人燒得皮焦肉爛。蘇星河想揮掌將他們推開,但隔得遠了,掌力不及。這二十餘人筆直地站著,全身著火,卻絕不稍動,只因口不能言,更顯悲壯。

  這一來,旁觀眾人都聳然動容,連王語嫣和段譽的目光也都轉了過來。

  段譽叫道:「不得如此殘忍!」右手伸出,要以「六脈神劍」向丁春秋刺去,可是他運劍不得其法,全身充沛的內力只在體內轉來轉去,卻不能從手指中射出。他滿頭大汗,叫道:「慕容公子,你快出手制止。」

  慕容複道:「段兄方家在此,小弟何敢班門弄斧?段兄的六脈神劍,再試一招吧!」

  段延慶來得晚了,沒見到段譽指發六脈神劍,聽了慕容複這話,不禁心頭大震,斜睨段譽,要看他是否真的會此神功,但見他右手手指點點劃劃,出手大有道理,但內力卻半點也無,心道:「什麼六脈神劍,倒嚇了我一跳。原來這小子虛張聲勢,招搖撞騙。雖然故老相傳,我段家有六脈神劍奇功,可哪裏有人練成過?」

  慕容複見段譽並不出手,只道他有意如此,當下站在一旁,靜觀其變。

  又過得一陣,二十余個聾啞漢子在火柱燒炙下已死了大半,其餘小半也已重傷,紛紛摔倒,成了黑炭相似。鑼鼓聲中,丁春秋袍袖揮動,火柱又向蘇星河撲來。

  薛慕華叫道:「休得傷我師父!」縱身要擋到火柱之前。蘇星河揮掌將他推開,說道:「徒死無益!」左手凝聚殘餘內力,向火柱擊去。這時他內力幾將耗竭,這一掌只將火柱暫且一阻,只覺全身熾熱,滿眼望出去通紅一片,盡是火焰。他體內真氣即將油盡燈枯,料想丁春秋殺了自己後必定闖關直入,師父裝死三十年,終究難逃毒手。他身上受火柱煎迫,內心更為難過。

  虛竹見蘇星河處境危殆萬分,但一直挺立當地,不肯後退半步,便即搶上前去,搭住他後心,想將他推在一旁,叫道:「徒死無益,快讓開吧!」便在此時,蘇星河正揮掌向外推出。他這一掌的力道已衰微之極,原不想有何功效,只是死戰到底,不肯束手待斃而已,哪知背心後突然間傳來一片渾厚無比的內力,且家數和他相同,這一掌推出,力道登時不知強了多少倍。只聽得呼的一聲響,火柱倒捲過去,直燒到丁春秋身上,餘勢未盡,連星宿群弟子也都捲入火柱之中。

  霎時間鑼鼓聲嗆咚噹啷,嘈成一團,鐃鈸喇叭,隨地亂滾,「星宿派威震中原,我恩師當世無敵」的頌聲之中,夾雜著「哎唷,我的媽啊!」「乖乖不得了,星宿派逃命要緊!」「星宿派能屈能伸,下次再來揚威中原吧」的呼叫聲。

  丁春秋大吃一驚,其實虛竹的內力加上蘇星河的掌風,也未必便勝過了他,只是他已操必勝,正自心曠神怡,洋洋自得,于全無提防之際,突然間遭到反擊,不禁倉皇失措。同時他察覺到對方這一掌中所含內力圓熟老辣,遠在師兄蘇星河之上,而顯然又是本派功夫,莫非給自己害死了的師父突然顯靈?是師父的鬼魂來找自己算賬?他一想到此處,心神慌亂,內力凝聚不起,火柱捲到了身上,竟無力推回,衣衫鬚髮盡皆著火。

  群弟子「星宿老仙大勢不妙」呼叫聲中,丁春秋惶急大叫:「鐵頭徒兒,快快出手!」

  遊坦之當即揮掌向火柱推去。只聽得嗤嗤嗤聲響,火柱遇到他掌風中的奇寒之氣,霎時間火焰熄滅,連青煙也消失得極快,地下僅余幾段燒成焦炭的大松木。

  丁春秋鬚眉俱焦,衣服也燒得破破爛爛,狼狽之極,他害怕師父陰魂顯靈,不敢再在這裏逞兇,叫道:「走吧!」一晃身間,身子已在七八丈外。

  星宿派弟子沒命地跟著逃走,鑼鼓喇叭,丟了一地,那篇「恭頌星宿老仙揚威中原贊」並沒讀完,卻已給大火燒去了一大截,隨風飛舞。

  只聽得遠處傳來「啊」的一聲慘叫,一名星宿派弟子飛在半空,摔將下來,就此不動。眾人面面相覷,料想星宿老怪大敗之餘,惱羞成怒,不知哪一個徒弟出言相慰,拍馬屁拍上了馬腳,給他發掌擊斃。

  玄難、段延慶、鳩摩智等都以為蘇星河施出苦肉計誘敵,讓丁春秋耗費功力來燒一群聾啞漢子,然後石破天驚地施以一擊,令他招架不及,鎩羽而去。聾啞老人的智計武功,江湖上向來有名,适才他與星宿老怪開頭一場惡鬥,只打得徑尺粗細的大松樹一株株翻倒,人人看得驚心動魄,他最後施展神功,將星宿老怪逐走,誰都不以為異。

  玄難道:「蘇先生神功淵深,逐走老怪,料想他於這場惡鬥之後喪魂落魄,不敢再闖中原。先生造福武林,大非鮮淺。」

  蘇星河瞥眼見到虛竹手指上戴著師父的寶石戒指,方明其中究竟,又悲又喜,眼見群弟子死了十之八九,餘下的一二成也已重傷難愈,甚是哀痛,更記掛著師父安危,向玄難、慕容複等敷衍了幾句,便拉著虛竹的手,道:「小師父,請你跟我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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