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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6)


  那聲音道:「途徑是你自己打出來的,誰也不能教你。我這棋局布下後,數十年來沒人能解,今日終於給你拆開,你還不過來!」

  虛竹聽到「我這棋局」四字,不由得毛髮悚然,顫聲道:「你……你……你……」他聽得蘇星河口口聲聲說這棋局是他「先師」所制,這聲音是人是鬼?只聽那聲音又道:「時機稍縱即逝,我等了三十年,沒多少時候能再等你了,乖孩兒,快進來吧!」

  虛竹聽那聲音甚是和藹慈祥,顯然全無惡意,當下更不多想,左肩在那板壁上一撞,喀喇喇一聲響,那板壁已日久腐朽,當即破了一洞。

  虛竹一眼望進去,不由得大吃一驚,只見裏面又是一間空空蕩蕩的房間,卻有一個人坐在半空。他第一個念頭便是:「有鬼!」嚇得只想轉身而逃,卻聽得那人說道:「唉,原來是個小和尚!唉,還是個好生醜陋的小和尚,難,難,難!唉,難,難,難!」

  虛竹聽他三聲長歎,連說了六個「難」字,再向他凝神瞧去,這才看清,原來這人身上有一條黑色繩子縛著,那繩子另一端連在橫樑之上,將他身子懸空吊起。只因他身後板壁顏色漆黑,繩子也是黑色,二黑相疊,繩子便看不出來,一眼瞧去,宛然是淩空而坐。

  虛竹的相貌本來頗為醜陋,濃眉大眼,鼻孔上翻,雙耳招風,嘴唇甚厚,加上此刻撞破板壁時臉上又受了些傷,更加難看。他自幼父母雙亡,少林寺中的和尚心生慈悲,將他收養在寺中,寺中僧眾不是虔誠清修,便是專心學武,誰也沒來留神他的相貌是俊是醜。佛家言道,人身乃「臭皮囊」,對這臭皮囊長得好不好看,倘多加關懷,于證道大有妨礙。因此那人說他是個「好生醜陋的小和尚」,虛竹生平還是第一次聽見。

  他微微抬頭,向那人瞧去。只見他黑須三尺,沒一根斑白,臉如冠玉,更沒半絲皺紋,年紀顯已不小,卻仍神采飛揚,風度閒雅。虛竹微感慚愧:「說到相貌,我和你自然天差地遠。」這時心中已無懼意,躬身行禮,說道:「小僧虛竹,拜見前輩高人。」

  那人點了點頭,道:「你姓什麼?」虛竹一怔,道:「出家之人,早無俗家姓氏。」那人道:「你出家之前姓什麼?」虛竹道:「小僧自幼出家,向來便無姓氏。」

  那人向他端詳半晌,歎了口氣,道:「你能解破我的棋局,聰明才智,自是非同小可,但相貌如此,卻終究不行,唉,難得很。我瞧終究白費心思,反而枉送了你性命。小師父,我送一份禮物給你,你便去吧!」

  虛竹聽那老人語氣,顯是有一件重大難事,深以無人相助為憂,大乘佛法第一講究「度眾生一切苦厄」,當即說道:「小僧於棋藝一道,實在淺薄得緊,老前輩這棋局,也不是小僧自己拆解的。但若老前輩有甚難事要辦,小僧雖本領低微,卻也願勉力而為,縱使甘冒大險,亦不敢辭,至於禮物,可不敢受賜。」

  那老人道:「你有這番俠義心腸,倒是不錯。你棋藝不高,武功淺薄,都不相干,你既能來到這裏,便是有緣。只不過……你相貌太也難看。」說著不住搖頭。

  虛竹微微一笑,說道:「相貌美醜,乃無始以來業報所聚,不但自己做不得主,連父母也做不得主。小僧貌醜,令前輩不快,這就告辭了。」說著退了兩步。

  虛竹正待轉身,那老人道:「且慢!」衣袖揚起,搭在虛竹右肩之上。虛竹身子略略向下一沉,只覺這衣袖有如手臂,挽住了他身子。那老人問道:「今日來解棋局的,有哪些人?」虛竹一一說了。那老人沉吟半晌,道:「天下高手,十之六七都已到了。大理天龍寺的枯榮大師沒來麼?」虛竹答道:「除了敝寺僧眾之外,出家人就只一位鳩摩智大師。」

  那老人又問:「近年來武林中聽說有個人名叫喬峰,甚是了得,他沒來嗎?」虛竹道:「沒有。」

  那老人歎了口氣,自言自語地道:「我已等了這麼多年,再等下去,也未必能遇到內外俱美的全材。天下不如意事常七八,也只好將就如此了。」沉吟片刻,似乎心意已決,說道:「你适才言道,這棋局不是你拆解的,那麼星河如何又送你進來?」

  虛竹道:「第一著是小僧大膽無知,閉了眼睛瞎下的,以後各著,卻是敝師伯祖法諱上玄下難,以『傳音入密』之法暗中指點。」當下將拆解棋局的經過情形說了一遍。

  那老人歎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突然間愁眉開展,笑道:「既然天意如此,你閉了眼睛,竟誤打誤撞地將我這棋局解開,足見福緣深厚,或能辦我大事,亦未可知。好,好,乖孩子,你跪下磕頭吧!」

  虛竹自幼在少林寺中長大,每日裏見到的不是師父、師伯叔,便是師伯祖、師叔祖等等長輩,即在同輩之中,年紀比他大、武功比他強的師兄也不計其數,向來是聽話慣了的。佛門弟子,講究謙下,他聽那老人叫他磕頭,雖不明白其中道理,但想這人是武林前輩,向他磕幾個頭乃理所當然,於是恭恭敬敬地跪下,咚咚咚咚地磕了四個頭,待要站起,那人笑道:「再磕五個,這是本門規矩。」虛竹應道:「是!」又磕了五個頭。

  那老人道:「好孩子,好孩子!你過來!」虛竹站起身,走到他身前。

  那老人抓住他手腕,向他上上下下仔細打量。突然虛竹只覺脈門上一熱,一股內力自手臂上升,迅速無比地沖向他的心口,不由自主地便以少林心法相抗。那老人的內力一觸即退,登時安然無事。虛竹知他是試探自己內力深淺,不由得面紅過耳,苦笑道:「小僧平時多讀佛經,小時又性喜嬉戲,沒好好修煉師父所授的內功,可叫前輩見笑了。」

  不料那老人反十分歡喜,笑道:「很好,很好,你于少林派的內功所習甚淺,省了我好些麻煩。」他說話之間,虛竹只覺全身內力不由自主地傾瀉而出,大驚之下,出力凝縮,但說什麼也阻止不住,過了一會,但覺全身暖洋洋的,便如泡在一大缸溫水之中一般,周身毛孔之中,似乎都有熱氣冒出,說不出的舒暢。

  那老人放開他手腕,笑道:「行啦,我已用本門『北冥神功』,將你的少林內力都化去啦!」

  虛竹大吃一驚,叫道:「什……什麼?」跳了起來,雙腳落地時膝蓋中突然一軟,一屁股坐在地下,只覺四肢百骸盡皆酸軟,腦中昏昏沉沉,望出來猶如天旋地轉一般,情知這老人所說不假,霎時間悲從中來,眼淚奪眶而出,哭道:「我……我……和你無怨無仇,又沒得罪你,為什麼要這般害我?」

  那人微笑道:「你怎地說話如此無禮?不稱『師父』,卻『你呀,我呀』的,沒半點規矩?」虛竹驚道:「什麼?你怎麼會是我師父?」那人道:「你剛才磕了我九個頭,那便是拜師之禮了。」虛竹道:「不,不!我是少林子弟,怎能再拜你為師?你這些害人的邪術,我也決計不學。」說著掙扎站起。

  那人笑道:「你當真不學?」雙手一揮,兩袖飛出,搭上虛竹肩頭。虛竹只覺肩上沉重無比,再也沒法站直,雙膝一軟,便即坐倒,不住地道:「你便打死我,我也不學。」

  那人哈哈一笑,突然身形拔起,在半空中一個筋斗,平平穩穩地坐落在地,同時雙手抓住了虛竹左右兩手的腕上穴道。

  虛竹驚道:「你……你幹什麼?」只覺兩股火熱的熱氣,猶似滾水一般從雙手手腕的「會宗穴」中疾沖進來,不禁大叫一聲:「啊喲!」全力撐拒,但兩道熱氣便如長江大河滾滾而來,莫可抗禦,自臂至胸,都沖入了胸口的「膻中穴」。

  虛竹驚惶已極,雙手急甩,想將那人抓住自己雙手手腕的十指甩脫,但一甩之下,便覺自己手臂上軟綿綿的沒半點力道,心中大急:「中了他的邪法之後,別說武功全失,看來連穿衣吃飯也沒半分力氣了,從此成了個全身癱瘓的廢人,那便如何是好?」驚怖失措,縱聲大呼,突覺「膻中穴」中那股積儲的熱氣化成千百條細細的一縷縷熱氣,散入全身各處穴道,嘴裏再也叫不出聲,心道:「不好,我命休矣!」只覺四肢百骸愈來愈熱,霎時間頭昏腦脹,胸口、小腹和腦殼如要炸將開來一般,過不片時,再也忍耐不住,昏暈了過去。

  只覺得全身輕飄飄的,便如騰雲駕霧,上天遨遊;忽然間身上冰涼,似乎潛入了碧海深處,與群魚嬉戲;一時在寺中讀經,一時又在苦練武功,但練來練去始終不成。正焦急間,忽覺天下大雨,點點滴滴地落在身上,雨點卻是熱的。

  這時頭腦卻也漸漸清醒了,虛竹睜開眼來,察覺自己橫臥於地,那老者已放脫自己雙手,斜坐在自己身旁,他滿身滿臉大汗淋漓,不住滴向自己身上,而面頰、頭頸、發根各處,仍有汗水源源滲出。

  虛竹一骨碌坐起,道:「你……」只說了一個「你」字,不由得猛吃一驚,見那老者已然變了一人,本來潔白俊美的臉上,竟佈滿了一條條縱橫交叉的深深皺紋,滿頭濃密頭髮脫落了大半,盡成灰白,一叢光亮烏黑的長髯,也都變成了白須。虛竹第一個念頭是:「我昏暈了多少年?三十年嗎?五十年嗎?怎麼這人突然間老了數十年?」眼前這老者龍鍾不堪,看來沒一百二十歲,總也有一百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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