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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5)


  這一步棋,竟大有道理。這三十年來,蘇星河於這局棋的千百種變化,均已拆解爛熟,對方不論如何下子,都不能逾越他已拆解過的範圍。但虛竹一上來便閉了眼亂下一子,以致自己殺了一大塊本來「共活」的白子,任何稍懂弈理之人,都決不會去下這一著。那等如是提劍自刎、橫刀自殺。豈知他把自己一大塊白棋送給對方吃去之後,局面頓呈開朗,黑棋雖大佔優勢,白棋卻已有回旋餘地,不再像以前這般縛手縛腳,顧此失彼。這個新局面,蘇星河做夢也沒想到過,他一怔之下,思索良久,方應了一著黑棋。

  原來适才虛竹正自彷徨失措,忽然一個細細的聲音鑽入耳中:「下『平』位三九路!」虛竹也不理會此言是何人指教,更不想此著是對是錯,拿起白子,依言便下在「平」位三九路上。待蘇星河應了黑棋後,那聲音又鑽入虛竹耳中:「『平』位二八路。」虛竹再將一枚白棋下在「平」位二八路上。

  他此子一落,只聽得鳩摩智、慕容複、段譽等人都「咦」的一聲叫了出來。虛竹抬頭起來,見許多人臉上均有欽佩訝異之色,顯然自己這一著大是精妙,又見蘇星河臉上神色既歡喜讚歎,又焦躁憂慮,兩條長長的眉毛不住上下掀動。

  虛竹心下起疑:「他為什麼忽然高興?難道我這一著下錯了麼?」但隨即轉念:「管他下對下錯,只要我和他應對到十著以上,顯得我下棋也有分寸,不是胡亂攪局,侮辱他先師,他就不會見怪了。」待蘇星河應了黑子後,依著暗中相助之人的指示,又下一著白子。他一面下棋,一面留神察看,是否師伯祖在暗加指示,但見玄難神情焦急,卻是不像,何況他始終沒開口。

  鑽入他耳中的聲音,顯然是「傳音入密」的上乘內功,說話者以深厚內力,將話送入他一人耳中,旁人即使靠在他身邊,亦無法聽聞。但不管話聲如何輕,話總是要說的。虛竹偷眼察看各人口唇,竟沒一個在動,可是那「下『去』位五六路,食黑棋三子!」的聲音,卻清清楚楚地傳入了他耳中。虛竹依言而下,尋思:「教我的除師伯祖外,再沒第二人。其餘那些人和我非親非故,如何肯來教我?這些高手之中,也只有師伯祖沒下過棋,其餘的都試過而失敗了。師伯祖神功非凡,居然能不動口唇而傳音入密,我不知幾時才能修得到這個地步。」

  他哪知教他下棋的,卻是那個天下第一大惡人段延慶。适才段延慶沉迷棋局之際,給丁春秋趁火打劫,險些走火入魔,自殺身亡,幸得虛竹搗亂棋局,才救了他一命。他見蘇星河對虛竹厲聲相責,大有殺害之意,當即出言指點,意在為虛竹解圍,令他能敷衍數著而退。他善於腹語之術,說話可不動口唇,再以深厚內功傳音入密,身旁雖有好幾位一等一的高手,竟然誰也沒瞧出其中機關。

  豈知數著一下之後,局面竟起了極大變化,段延慶才知這「珍瓏」的秘奧,正是要白棋先擠死自己一大塊共活之棋,以後的妙著方能源源而生。棋中固有「反撲」、「倒脫靴」之法,自己故意送死,讓對方吃去數子,然後取得勝勢,但送死者最多也不過八九子,決無一口氣奉送數十子之理,這等「不要共活」而「擠死自己」的著法,實乃圍棋中千古未有之奇變,任你是如何超妙入神的高手,也決不會想到這一條路上去。任何人所想的,總是如何脫困求生,從來沒人故意往死路上去想。若不是虛竹閉上眼睛、隨手瞎擺而下出這著大笨棋來,只怕再過一千年,這個「珍瓏」也沒人能解得開。

  段延慶的棋術本極高明,當日在大理與黃眉僧對弈,逼得黃眉僧幾難招架,這時棋局中吃掉一大塊白棋後再下,天地一寬,既不必顧念這大塊白棋的死活,更不再有自己白棋處處掣肘,反而騰挪自如,不如以前這般進退維谷了。

  鳩摩智、慕容複等不知段延慶在暗中指點,但見虛竹妙著紛呈,接連吃了兩小塊黑子,忍不住喝彩。

  玄難喃喃自語:「這局棋本來糾纏於得失勝敗之中,以致無可破解,虛竹這一著不著意於生死,更不著意於勝敗,反而勘破了生死,得到解脫……」他隱隱似有所悟,自知一生耽于武學,於禪定功夫大有欠缺,忽想:「聾啞先生與函谷八友專鶩雜學,以致武功不如丁春秋,我先前還笑他們走入了歧路。可是我畢生專練武功,不勤參禪,不急了生死,豈不是更加走上了歧路?」想到此節,霎時之間全身大汗淋漓。

  段譽初時還關注棋局,到得後來,一雙眼睛又只放在王語嫣身上,他越看越神傷,但見王語嫣的眼光,始終沒須臾離開過慕容複。段譽心中只說:「我走了吧,我走了吧!再耽下去,只有多曆苦楚,說不定當場便要吐血。」但要他自行離開王語嫣,卻又如何能夠?尋思:「等王姑娘回過頭來,我便說:『王姑娘,恭喜你已和表哥相會,我今日得多見你一面,實是有緣。我這可要走了!』她如果說:『好,你走吧!』那我只好走了。但她如說:『別忙,我還有話跟你說。』那麼我便等著,瞧她有什麼話吩咐。」

  其實,段譽明知王語嫣不會回頭來瞧他一眼,更不會說「別忙,我還有話跟你說。」突然之間,王語嫣後腦的柔發微微一動。段譽一顆心怦怦而跳:「她回過頭來了!」卻聽得她輕輕歎了口氣,低聲叫道:「表哥!」

  慕容複凝視棋局,見白棋已占上風,正自著著進逼,心想:「這幾步棋我也想得出。萬事起頭難,那第一著怪棋,我卻無論如何想不出。」王語嫣低聲叫喚,他竟沒聽見。

  王語嫣又輕輕歎息,慢慢轉過頭來。

  段譽心中大跳:「她轉過頭來了!」

  王語嫣一張俏麗的臉龐果然轉了過來。段譽看到她臉上帶著一絲淡淡的憂鬱,眼神中更有幽怨之色,尋思:「自從她與慕容複公子並肩而來,神色間始終歡喜無限,怎地忽然不高興起來?難道……難道為了心中對我也有一點兒牽掛嗎?」只見她眼光更向右轉,和他的眼光相接,段譽向前踏了一步,想說:「王姑娘,你有什麼話說?」但王語嫣的眼光緩緩移了開去,向著遠處凝望了一會,又轉向慕容複。

  段譽一顆心更向下低沉,說不盡的苦澀:「她不是不瞧我,可比不瞧我更差上百倍。她眼光對住了我,然而是視而不見。她眼中見到了我,我的模樣卻沒進入她心中。她只在凝思她表哥的事,哪裏有半分將我段譽放在心上。唉,不如走了吧,不如走了吧!」

  那邊虛竹聽從段延慶的指點落子,眼見黑棋不論如何應法,都要給白棋吃去一塊,但如黑棋放開一條生路,那麼白棋就此沖出重圍,那時別有天地,再也奈何它不得了。

  蘇星河凝思半晌,笑吟吟地應了一著黑棋。段延慶傳音道:「下『上』位七八路!」虛竹依言下子,他對弈道雖所知甚少,但也知此著一下,白棋大勝,便解破了這個珍瓏棋局,拍手笑道:「好像成了吧?」

  蘇星河滿臉笑容,拱手道:「小神僧天賦英才,可喜可賀。」

  虛竹忙還禮道:「不敢,不敢,這個不是我……」他正要說出這是受了師伯祖的指點,那「傳音入密」聲音道:「此中秘密,千萬不可揭穿。險境未脫,更須加倍小心在意。」虛竹只道是玄難再加指示,便垂首道:「是,是!」

  蘇星河站起身來,說道:「先師布下此局,數十年來無人能解,小神僧解開這個珍瓏,在下感激不盡。」虛竹不明其中緣由,只得謙虛道:「我這是誤打誤撞,全憑長輩見愛,老先生過獎,愧不敢當。」

  蘇星河走到那三間木屋之前,伸手肅客,道:「小神僧,請進!」

  虛竹見這三間木屋建構得好生奇怪,竟沒門戶,不知如何進去,更不知進去作甚,一時呆在當地,沒了主意。只聽得那聲音又道:「棋局上衝開一條出路,乃硬戰苦鬥而致。木屋無門,你也用少林派武功硬劈好了。」虛竹道:「如此得罪了!」擺個馬步,右手提起,發掌向板門上劈了過去。

  他武功有限,當日給丁春秋大袖一拂,便即倒地,為星宿派門人按住擒獲,幸而如此,內力得保不失。然在場上這許多高手眼中,他這一掌之力畢竟不值一哂,幸好那門板並不堅牢,喀喇一聲,門板裂開一縫。虛竹又劈兩掌,這才將門板劈開,但手掌已然隱隱生疼。

  南海鱷神哈哈大笑,說道:「少林派的硬功,實在稀鬆平常!」虛竹回頭道:「小僧是少林派中最不成器的徒兒,功夫淺薄,但不是少林派武功不成。」只聽那聲音道:「快快進去,不可回頭,別理會旁人!」虛竹道:「是!」舉步便踏了進去。

  只聽得丁春秋的聲音叫道:「這是本門的門戶,你這小和尚豈可擅入?」跟著砰砰兩聲巨響,虛竹只覺一股勁風倒卷上來,要將他身子拉將出去,可是跟著兩股大力在他背心和臀部猛力一撞,身不由主,一個筋斗向裏直翻進去。

  他不知這一下已是死裏逃生,适才丁春秋發掌暗襲,要致他死命,鳩摩智則運起「控鶴功」,要拉他出來。但段延慶以杖上暗勁消去了丁春秋的一掌,蘇星河處身在他和鳩摩智之間,以左掌消解了「控鶴功」,右掌連拍兩下,將他打了進去。

  這兩掌力道剛猛,虛竹撞破一重板壁後,額頭砰的一下,又撞在一重板壁之上,只撞得昏天黑地,險些暈去,過了半晌,這才站起,摸摸額角,已腫起了一大塊。但見自己處身在一間空空蕩蕩、一無所有的房中。他想找尋門戶,這房竟無門無窗,只有自己撞破板壁而跌進來的一個空洞。他呆了呆,便想從那破洞中爬出去。

  只聽得隔著板壁一個蒼老低沉的聲音傳了過來:「既然來了,怎麼還要出去?」

  虛竹轉過身子,說道:「請老前輩指點途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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