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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一 輸贏成敗 又爭由人算(4)


  眾人見這個如此橫蠻兇狠的南海鱷神居然聽段譽的話,對他以「徒兒」相稱也不反口,都感奇怪。只朱丹臣等人明白其中原委,心下暗暗好笑。

  虛竹坐在地下,尋思:「我師父常說,佛祖傳下的修證法門是戒、定、慧三學。《楞嚴經》云:『攝心為戒,因戒生定,因定發慧。』我等鈍根之人,難以攝心為戒,因此達摩祖師傳下了方便法門,教我們由學武而攝心,也可由弈棋而攝心。學武講究勝敗,下棋也講究勝敗,恰和禪定之理相反,因此不論學武下棋,均須無勝敗心。念經、吃飯、行路、睡覺,無勝敗心極易,比武、下棋之時無勝敗心卻極難。若在比武、下棋之時能無勝敗心,那便近道了。《法句經》有云:『勝則啟怨,負則自鄙。去勝負心,無諍自安。』我武功不佳,棋術低劣,和師兄弟們比武、下棋之時,一向勝少敗多,師父反贊我能不嗔不怨,勝敗心甚輕。怎地今日我見這位段施主下了一著錯棋,便擔心他落敗,出言指點?何況以我的棋術,又怎能指點旁人?他這著棋雖與慕容公子的相同,此後便多半不同了,我自己不解,反而說『只怕不行』,豈不是大有貢高自慢之心?」

  段延慶下一子,想一會,一子一子,越想越久,下到二十余子時,日已偏西,玄難忽道:「段施主,你起初十著走的是正著,第十一著起,走入了旁門,越走越偏,再也難以挽救了。」段延慶臉上肌肉僵硬,木無表情,腹中聲音說道:「你少林派是名門正宗,依你正道,卻又如何解法?」玄難歎了口氣,道:「這棋局似正非正,似邪非邪,用正道是解不開的,但若純走偏鋒,卻也不行!」

  段延慶左手鐵杖停在半空,微微發顫,始終點不下去,過了良久,說道:「前無去路,後有追兵,正也不是,邪也不是,那可難也!」他家傳武功本來是大理段氏正宗,但後來入了邪道,玄難這幾句話,觸動了他心境,竟如慕容公子一般,漸入魔道。

  這個珍瓏變幻百端,因人而施,愛財者因貪失誤,易怒者由憤壞事。段譽之敗,在於愛心太重,不肯棄子。慕容複之失,由於執著權勢,勇於棄子,卻說什麼也不肯失勢。段延慶生平第一恨事,乃殘廢之後,不得不拋開本門正宗武功,改習旁門左道的邪術,一到全神貫注之時,外魔入侵,竟爾心神蕩漾,難以自製。

  丁春秋笑眯眯地道:「是啊!一個人由正入邪易,改邪歸正難,你這一生啊,註定是毀了,毀了!唉,可惜,一失足成千古恨,再想回頭,也是不能的了!」話中充滿了惋惜之意。玄難等高手卻都知這星宿老怪不懷好意,乘火打劫,要引得段延慶走火入魔,除去一個厲害對頭。

  果然段延慶呆呆不動,淒然道:「我以大理國皇子之尊,今日落魄江湖,淪落到這步田地,實在愧對列祖列宗。」

  丁春秋道:「你死在九泉之下,也必無顏去見段氏祖先,倘若自知羞愧,不如圖個自盡,也算是英雄好漢的行徑。唉,唉!不如自盡了吧,不如自盡了吧!」話聲柔和動聽,一旁功力較淺之人,已自聽得迷迷糊糊、昏昏欲睡。

  段延慶跟著自言自語:「唉,不如自盡了吧!」提起鐵杖,慢慢向自己胸口點落。但他畢竟修為深湛,隱隱知道不對,內心深處似有個聲音在說:「不對,不對,這一點下去,可就糟糕了!」但左手鐵杖仍一寸又一寸地向自己胸口點去。他當年失國流亡、身受重傷之餘,也曾生過自盡的念頭,只因一個特異機緣,方得重行振作,此刻深悔入邪,自怨自責,自製之力減弱,隱伏在心底的自盡念頭又冒了上來。

  周圍的諸大高手之中,玄難慈悲為懷,有心出言驚醒,但這聲當頭棒喝,須得功力與段延慶相當,方起振聾發聵之效,否則非但無益,反生禍害,他重傷之餘,卻也束手無策。蘇星河恪于師父當年立下的規矩,不能相救。慕容複知段延慶是邪派高手,他如走火而死,正好除去天下一害。鳩摩智幸災樂禍,笑吟吟地袖手旁觀。段譽和遊坦之功力均甚深厚,卻全不明白段延慶此舉是何意思。王語嫣於各門各派的武學雖所知極多,但丁春秋以心力誘引的邪派功夫並非武學,她是一竅不通了。葉二娘對段延慶雖有積忿,畢竟是結義同伴,企欲相救,卻不知其法。鄧百川、康廣陵等功力全失,且也不願混入星宿老怪與「第一惡人」的比拚。

  南海鱷神心下焦急,眼見段延慶的杖頭離他胸口已不過數寸,再延擱片刻,立時便點了自己死穴,當下順手抓起虛竹,叫道:「老大,接住了這和尚!」說著便向段延慶擲去。

  丁春秋拍出一掌,道:「去吧!別來攪局!」南海鱷神這一擲之力極為雄渾,虛竹身帶勁風,向前疾飛,但給丁春秋軟軟的一掌拍著,虛竹的身子又飛了回去,直撞向南海鱷神。

  南海鱷神雙手接住,想再向段延慶擲去,不料丁春秋的掌力中蘊蓄著三股後勁,南海鱷神突然雙目圓睜,騰騰騰退出三步,正待立定,第二股後勁又到。他雙膝一軟,坐倒在地,只道再也沒事了,哪知還有第三股後勁襲來。他身不由主地倒翻了一個筋斗,雙手兀自抓著虛竹,將他在身下一壓,又翻了過來。他料想丁老怪這一掌更有第四股後勁,忙將虛竹的身子往前推出,以便擋架。

  但第四股後勁卻沒有了,南海鱷神睜眼罵道:「你奶奶個雄!」放落了虛竹。

  丁春秋發了這一掌,心力稍弛,段延慶的鐵杖停在半空,不再移動。丁春秋道:「來不及了,來不及了,段延慶,我勸你還是自盡了吧,還是自盡了吧!」段延慶歎道:「是啊,活在世上,還有什麼意思?還是自盡了吧!」說話之間,杖頭離著胸口衣衫又近了兩寸。

  虛竹慈悲之心大動,心知要解段延慶的魔障,須從棋局入手,但棋藝低淺,要解開這局複雜無比的棋中難題,當真想也不敢想,眼見段延慶雙目呆呆地凝視棋局,危機生於頃刻,突然間靈機一動:「我解不開棋局,但搗亂一番,卻是容易,只須他心神一分,便有救了。既無棋局,何來勝敗?」便道:「我來解這棋局。」快步上前,從棋盒中取過一枚白子,閉了眼睛,隨手放上棋局。

  他雙眼還沒睜開,只聽得蘇星河怒聲斥道:「胡鬧,胡鬧,你自填一氣,共活變成不活,自己殺死一塊白棋,哪有這等下棋的?」虛竹睜眼看時,不禁滿臉通紅。

  原來自己閉著眼睛瞎放一子,竟放在一塊已給黑棋圍得密不通風的白棋之中。這一塊黑棋、白棋互相圍住,雙方無眼,剩有兩個公氣,黑棋如想收氣,填去一氣,白棋一子便可將黑棋吃光;白棋如想收氣,填去一氣,黑棋一子便將白棋吃光,圍棋中稱為「共活」,又稱「雙活」,所謂「此亦不敢先,彼亦不敢先」,雙方都只能住手不下。虛竹在一塊共活的大棋中下了一子,自己收氣,那是將自己大片活棋奉上給對方吃去,對方若不吃白棋,便會給白棋吃了,因此黑棋非吃不可。棋道之中,從無這等自殺的行徑。這塊白棋一死,白方眼看是全軍覆沒了。

  鳩摩智、慕容複、段譽等人見了,都不禁哈哈大笑。玄難搖頭莞爾。范百齡雖在衰疲之餘,也忍不住道:「這不是開玩笑嗎?」

  蘇星河道:「先師遺命,此局不論何人,均可入局。小師父這一著雖異想天開,總也是入局的一著。」此時更無別法,下了一枚黑子,將虛竹自己擠死了的一片白棋從棋盤上提取下來。

  段延慶大叫一聲,從幻境中醒覺,眼望丁春秋,心道:「星宿老怪,你乘人之危,暗施毒手,咱們可不能善罷干休。」

  丁春秋向虛竹瞧了一眼,目中滿含怨毒之意,罵道:「小賊禿!」

  段延慶看了棋局變化,已知适才死裏逃生,乃出於虛竹的救援,好生感激,情知丁春秋挾嫌報復,立即便要向虛竹下手,尋思:「少林高僧玄難在此,諒星宿老怪也不能為難他的徒子徒孫,但若玄難老朽昏庸,回護不周,我自不能讓小和尚為我而死。」

  蘇星河向虛竹道:「小師父,你殺了自己一塊棋子,黑棋再逼緊一步,你如何應法?」

  虛竹賠笑道:「小僧棋藝低劣,胡亂下子,志在救人。這盤棋小僧是不會下的,請老前輩原諒。」

  蘇星河臉色一沉,厲聲道:「先師布下此局,恭請天下高手破解。倘若破解不得,倒也無妨,若有後殃,也屬咎由自取。但如有人前來搗亂棋局,瀆褻了先師畢生的心血,縱然人多勢眾,嘿嘿,老夫雖又聾又啞,卻也要誓死周旋。」他叫做「聾啞老人」,其實既不聾,又不啞,此刻早已張耳聽聲,開口說話,竟仍自稱「又聾又啞」,只是他說話時須髯戟張,神情兇猛,誰也不敢笑話於他。

  虛竹合十深深行禮,說道:「老前輩……」

  蘇星河大聲喝道:「下棋便下棋,多說更有何用?我師父是給你胡亂消遣的麼?」說著右手出掌,砰的一聲巨響,塵土飛揚,虛竹身前立時現出一個大坑。這一掌力道猛惡無比,若再推前尺許,虛竹早已筋折骨斷,死於非命了。

  虛竹嚇得心中怦怦亂跳,舉眼向玄難瞧去,盼望師伯祖出頭,救他脫此困境。

  玄難棋藝不高,武功又已全失,更有什麼法子好想?當此情勢,只有硬起頭皮,正要向蘇星河求情,忽見虛竹伸手入盒,取過一枚白子,放上棋盤。所下之處,卻是提去白子後現出的空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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