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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蟲豸凝寒掌作冰(4)


  全冠清笑道:「大仙要毒蛇毒蟲,那是小事一樁,不必掛懷。」順手從地下提起一隻布袋,說道:「這裏有幾條蛇兒,大仙請看,星宿老仙可合用嗎?」

  那矮子天狼子聽得全冠清口稱「星宿老仙」,又叫自己「大仙」,心中已自喜了,再見他神態恭順,心想:「說什麼丐幫是中原第一大幫,一聽到我師父老人家的名頭,立時嚇得骨頭也酥了。我拿了這些毒蛇毒蟲去,師父必定十分歡喜,誇獎我辦事得力。說來說去,還是仗了師父他老人家的威名。」當即伸頭向袋口中張去。

  陡然間眼前一黑,這只布袋已罩到了頭上,天狼子大驚之下,急忙揮掌拍出,卻拍了個空,便在此時,臉頰、額頭、後頸同時微微一痛,已給袋中毒物咬中。天狼子不及去扯落頭上布袋,狠狠拍出兩掌,拔步狂奔。他頭上套了布袋,目不見物,雙掌使勁亂拍,只覺頭臉各處又接連遭咬,痛癢難當,惶急之際,只發足疾奔,驀地裏腳下踏了個空,骨碌碌地從陡坡上滾下,撲通一聲,掉入了山坡下的一條河中,順流而去。

  全冠清本想殺了他滅口,哪知竟會給他逃走。雖然他頭臉為毒蠍所螫,又摔入河中,多半性命難保,但想星宿派擅使毒物,說不定此人有解毒之法,在星宿海居住,料來也識水性,若他不死,星宿派得到訊息,必定大舉前來報復。沉吟片刻,說道:「咱們快布毒蛇陣,跟星宿老怪一拚。難道喬峰一走,咱們丐幫便不能自立,從此聽由旁人欺淩嗎?星宿派擅使劇毒,咱們不能跟他們動兵刃拳腳,須得以毒攻毒。」

  群丐轟然稱是,當即四下散開,在火堆外數丈處布成陣勢,各人盤膝坐下。

  游坦之見全冠清用布袋打走了天狼子,心想:「這人的布袋之中原來裝有毒物,他們這許多布袋,都裝了毒蛇毒蟲嗎?叫化子會捉蛇捉蟲,原不稀奇。我若能將這些布袋去偷了來,送給阿紫姑娘,她定然歡喜得緊。」

  眼見群丐坐下後便即默不作聲,每人身旁都有幾隻布袋,有些袋子極大,其中有物蠕蠕而動,遊坦之只看得心中發毛。心想:「他們若把袋子套在我頭上,我有鐵罩護頭,倒也不怕,但若將我身子塞在大袋之中,跟那些蛇蟲放在一起,那可糟了。」

  過了好幾個時辰,始終並無動靜,又過一會,天色漸漸亮了,跟著太陽出來,照得滿山遍野一片明亮。枝頭鳥聲喧鳴之中,忽聽得全冠清低聲叫道:「來了,大家小心!」他盤膝坐在陣外一塊岩石之旁,身旁卻無布袋,手中握著一枝鐵笛。

  只聽得西北方絲竹之聲隱隱響起,一群人緩步過來,絲竹中夾著鐘鼓之聲,倒也悠揚動聽。遊坦之心道:「是娶新娘子嗎?」

  樂聲漸近,來到十丈開外便即停住,有幾人齊聲說道:「星宿老仙法駕降臨中原,丐幫弟子,快快上來跪接!」話聲一停,咚咚咚咚地擂起鼓來。擂鼓三通,鏜的一下鑼聲,鼓聲止歇,數十人齊聲說道:「恭請星宿老仙弘施大法,降服丐幫的妖魔小丑!」

  遊坦之心道:「這倒像是道士做法事。」悄悄從岩石後探出半個頭張望,只見西北角上二十餘人一字排開,有的拿著鑼鼓樂器,有的手執長幡錦旗,紅紅綠綠的甚為悅目,遠遠望去,幡旗上繡著「星宿老仙」、「神通廣大」、「法力無邊」、「威震天下」等等字樣。絲竹鑼鼓聲中,一個老翁緩步而出,他身後數十人列成兩排,和他相距數丈,跟隨在後。

  那老翁手中搖著鵝毛扇,陽光照在臉上,但見他臉色紅潤,滿頭白髮,頦下三尺蒼髯,長身童顏,當真便如圖畫中的神仙一般。那老翁走到距群丐約莫三丈之處便站定不動,將一根鐵哨子放到唇邊,撮唇力吹,發出幾下尖銳之極的聲音,羽扇一撥,將口哨之聲送出,坐在地下的群丐登時便有四人仰天摔倒。

  遊坦之大吃一驚:「這星宿老仙果然法力厲害。」

  那老翁臉露微笑,「滋」的一聲吹哨,羽扇揮動,便有一名乞丐應聲而倒。那老翁的口哨聲似是一種無形有質的厲害暗器,片刻之間,丐幫陣中又倒了六七人。其實擊倒丐幫人眾的不是口哨聲,而是他從鐵哨子中噴出的毒粉,以羽扇撥動傷人。

  只聽得老翁身後的眾人頌聲大作:「師父功力,震爍古今,這些叫化兒和咱們作對,那真叫做螢火蟲與日月爭光!」「螳臂擋車,自不量力,可笑啊可笑!」「師父你老人家談笑之間,便將一干妖魔小丑置之死地,如此摧枯拉朽般大獲全勝,徒兒不但見所未見,真是聞所未聞!」「這是天下從所未有的豐功偉績,若不是師父老人家露了這一手,中原武人還不知世上有這等功夫。」一片歌功頌德之聲,洋洋盈耳,絲竹簫管也跟著吹奏搭配。

  這個童顏鶴髮的老翁,正是中原武林人士對之深惡痛絕的星宿老怪丁春秋。他因星宿派三寶之一的神木王鼎給女弟子阿紫盜去,連派數批弟子出去追捕,甚至連大弟子摘星子也遣了出去。但一次次飛鴿傳書報來,均甚不利。最後聽說阿紫倚丐幫幫主喬峰為靠山,將摘星子傷得半死不活,丁春秋又驚又怒,知丐幫是中原武林第一大幫,實非易與,又聽到聾啞老人近日來在江湖上出頭露面,頗有作為。這心腹大患不除,總是放心不下,決意奪回王鼎之後,趁此了結昔年的一樁大事。

  他所練的那門「化功大法」,經常要將毒蛇毒蟲的毒質塗上手掌,吸入體內,若七日不塗,功力便即減退。那神木王鼎天生有一股特異氣息,再在鼎中燃燒香料,片刻間便能誘引毒蟲到來,方圓十里之內,什麼毒蟲也抵不住這香氣的誘引。當年丁春秋有了這奇鼎在手,捕捉毒蟲不費吹灰之力,「化功大法」自然越練越深,越練越精。這「化功大法」乃丁春秋不傳之秘,因此摘星子等人也都不會,阿紫想得此神功,非暗中偷學、盜鼎出走不可。

  阿紫工於心計,在師父剛捕完毒物那天辭師東行,待得星宿老怪發覺神木王鼎失竊,已在七天之後,阿紫早去得遠了。她走的多是偏僻小路,追拿她的眾師兄武功雖比她為高,智計卻遠所不及,給她虛張聲勢、聲東擊西地連使幾個詭計,一一撇了開去。

  星宿老怪所居之地是陰暗潮濕的深谷,毒蛇毒蟲繁殖甚富,神木王鼎雖失,要捉些毒蟲來加毒,倒也並非難事。但尋常毒蟲易捉,要像從前這般,每次捕到的都是稀奇古怪、珍異厲害的劇毒蟲豸,卻是可遇不可求了。更有一件令他擔心之事,只怕中原的高手識破了王鼎的來歷,誰都會立即將之毀去,是以一日不追回,一日便不能安心。

  他和一眾弟子相遇後,見大弟子摘星子幸而尚保全一條性命,卻已武功全失,為眾弟子毆打侮辱,已給虐待得人不像人,二弟子獅鼻人摩雲子暫時接領了大師兄的職位。眾弟子見到師父親自出馬,又驚又怕,均想師命不能完成,這場責罰定是難當之極,幸好星宿老怪正在用人之際,將責罰暫且寄下,要各人戴罪立功。

  眾人一路上打探丐幫的消息。一來各人生具異相,言語行動無不令人厭憎,誰也不肯以消息相告;二來蕭峰到了遼國,官居南院大王,武林中真還少有人知,是以竟打聽不到半點確訊,連丐幫的總舵移到何處也查究不到。這日天狼子無意中聽到丐幫大智分舵聚會的訊息,為要立功,迫不及待地孤身闖來,中了全冠清的暗算。總算他體內本來蘊有毒質,蛇蠍毒他不死,逃得性命後急忙稟告師父。丁春秋當即趕來。

  丁春秋左手一揮,音樂聲立止,他向全冠清冷冷地道:「你們丐幫中有個人名叫喬峰,他在哪裏?快叫他來見我。」全冠清問道:「閣下要見喬峰,為了何事?」丁春秋傲然道:「星宿老仙問你的話,你怎地不答?卻來向我問長問短。喬峰呢?」

  一名丐幫的五袋弟子喝道:「你是什麼東西?」呼的一掌,向丁春秋擊去。

  這一掌勢挾疾風,勁道剛猛,正中丁春秋胸口。哪知丁春秋渾若無事,那乞丐卻雙膝一軟,倒在地下,蜷成一團,微微抽搐了兩下,便不動了。群丐大驚,齊叫:「怎麼啦?」便有兩名乞丐伸手去拉他起身。這兩人一碰到他身子,便搖晃幾下,倒了下去。其餘幫眾無不驚得呆了,不敢再伸手去碰跌倒的同伴。

  全冠清喝道:「這老兒身上有毒,大家不可碰他身子,放暗器!」

  八九名四五袋弟子同時掏出暗器,鋼鏢、飛刀、袖箭、飛蝗石,紛紛向丁春秋射去。丁春秋大喝一聲,衣袖揮動,將十來件暗器反擊出來。但聽得「啊喲」、「啊喲」連聲,六七名丐幫幫眾為暗器擊中。這些暗器也非盡數擊中要害,有的只擦破一些皮肉,但受傷者立時軟倒在地。

  全冠清大叫:「退開!」突然呼的一聲,一枝鋼鏢激射而至,卻是丁春秋接住了鋼鏢,運勁向他射來。全冠清忙揮手中鐵笛格打,當的一聲,將鋼鏢擊得遠遠飛了出去。他想這星宿老怪果然厲害,須得趕緊驅動毒蛇陣禦敵,當即將鐵笛湊到口邊,待要吹笛驅蛇,驀地裏嘴上一麻,登時頭暈目眩,咕咚一聲,仰天摔倒。

  群丐大驚,當即有兩人搶上扶起。全冠清迷迷糊糊地叫道:「我……我中了毒,大……大夥兒……快……快……去……」群丐早已嚇得魂飛魄散,擁著他飛也似的急奔而逃。丐幫的那些布袋散在地下,也無人收拾。幾名星宿派弟子好奇去挑開布袋,卻見袋中爬出數十條毒蛇,星宿門人上前捉拿,有的給幾尾毒蛇躍起咬中,登時中毒倒地,大聲呻吟呼痛。餘人便遠遠避開,再也不敢走近。

  游坦之驚駭之餘,從草叢中站起身來,眼見此處不是善地,便欲及早離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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