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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九 蟲豸凝寒掌作冰(5)


  星宿派眾人陡然間見到他頭戴鐵罩的怪狀,都是一驚,覺得此人怪極,誰也不敢理會。丁春秋招了招手,道:「鐵頭小子,你過來,你叫什麼名字?」遊坦之受人欺辱慣了,見對方無禮,也不以為忤,道:「我叫遊坦之。」說著便向前走了幾步。丁春秋道:「這些叫化子死了沒有?你去摸摸他們的鼻息,是否還有呼吸。」

  游坦之應道:「是。」俯身伸手去探一名乞丐的鼻息,已沒了呼吸。他又試另一名乞丐,也已呼吸早停,說道:「都死啦,沒了氣息。」只見星宿派弟子臉上都是一片幸災樂禍的嘲弄之色。他不明所以,又重複了一句:「都死啦,沒了氣息。」卻見眾人臉上戲侮的神色漸漸隱去,慢慢變成了詫異,更逐漸變為驚訝。

  丁春秋道:「每個叫化兒你都去試探一下,看尚有哪一個能救。」遊坦之道:「是。」將十來個丐幫弟子都試過了,搖頭道:「個個都死了。老先生功力實在厲害。」丁春秋冷笑道:「你抗毒的功夫,卻也厲害得很啊。」遊坦之奇道:「我……什麼……抗毒的功夫?」

  他大惑不解,不明白丁春秋這話是什麼意思,更沒想到自己每去探一個乞丐的鼻息,便是到鬼門關去走了一遭,十多名乞丐試將下來,已經歷了十來次生死大險。星宿老怪彈指殺人,視旁人性命有若草芥,他要遊坦之去試群丐死活,也不過見他形相古怪,便想順手除去。不料遊坦之經過這幾個月來的修習不輟,冰蠶的奇毒已與他體質融合無間,丁春秋沾在群丐身上的毒質再也害他不得。

  丁春秋尋思:「瞧他手上肌膚和說話聲音,年紀甚輕,不會有什麼真實本領,多半是身上藏得有專克毒物的雄黃珠、辟邪奇香之類寶物,又或是預先服了靈驗的解藥,這才不受奇毒之侵。」便道:「游兄弟,你過來,我有話說。」

  遊坦之雖見他說得誠懇,但親眼看到他連殺群丐的殘忍狠辣,覺得這類人極難對付,還是敬而遠之為妙,便道:「小人身有要事,不能奉陪,告退了。」轉身便走。

  他只走出幾步,突覺身旁一陣微風掠過,兩隻手腕上一緊,已給人抓住。游坦之抬頭看時,見抓住他的是星宿弟子中的一名大漢。他不知對方有何用意,只見他滿臉獰笑,顯非好事,心下一驚,叫道:「快放我!」用力一掙。

  只聽得頭頂呼的一聲風響,一個龐大的身軀從背後躍過他頭頂,砰的一聲,重重撞在對面山壁之上,登時頭骨粉碎,一個頭顱變成了泥漿相似。

  遊坦之見這人一撞的力道竟這般猛烈,實難相信,一愕之下,才看清楚便是抓住自己的那個大漢,更是奇怪:「這人好端端的,怎麼突然撞山自盡?莫非發了瘋?」他決計想不到自己一掙之下,一股猛勁將那大漢甩出去撞上山石。

  星宿派群弟子都是「啊」的一聲,駭然變色。

  丁春秋見他摔死自己弟子這一下手法毛手毛腳,並非上乘功夫,但膂力異常了得,心想此人天賦神力,武功卻是平平,當下身形一晃,伸掌按上了他的鐵頭。遊坦之猝不及防,登時給壓得跪倒在地,身子一挺,待要重行站直,頭上便如頂了一座萬斤石山一般,再也動不得,當即哀求:「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聽他出言求饒,更加放心,問道:「你師父是誰?你好大膽子,怎地殺了我的弟子?」遊坦之道:「我……我沒有師父。我決不敢殺死老先生的弟子。」

  丁春秋心想不必跟他多言,斃了滅口便是,手掌一松,待遊坦之站起身來,揮掌向他胸口拍去。遊坦之大驚,忙伸右手,推開來掌。丁春秋這一掌去勢甚緩,遊坦之右掌格出時,正好和他掌心相對。丁春秋正要他如此,掌中所蓄毒質隨著內勁直送過去,這正是他成名數十年的「化功大法」,中掌者或沾劇毒,或經脈受損,內力無法使出,猶似內力給他盡數化去,就此任其支配。丁春秋生平曾以此殺人無數。因此武林中聽到「化功大法」四字,人人厭惡恨憎,心驚肉跳。

  兩人雙掌相交,遊坦之身子晃動,騰騰騰接連退出六七步,要想拿樁站定,終於一跤坐倒。但對方這一推餘力未盡,遊坦之臀部一著地,背脊又即著地,鐵頭又即著地,接連倒翻了三個筋斗,這才止住,忙不住磕頭,叫道:「老先生饒命,老先生饒命!」

  丁春秋和他手掌相交,只覺他內力既強,勁道陰寒,怪異之極,而且蘊有劇毒,雖然給自己摔得狼狽萬分,但自己的毒掌損不到他經脈,止不住他內力運使,以內力和毒勁的比拚而論,他並未處於下風,何必大叫饒命?難道是故意調侃自己不成?走上幾步,問道:「你要我饒命,出自真心,還是假意?」

  遊坦之不住磕頭,說道:「小人一片誠心,但求老先生饒了小人性命。」

  丁春秋尋思:「此人不知用什麼法子,遇到了什麼機緣,體內積蓄的毒質竟比我還多,實是一件奇寶。我須收羅此人,探聽到他練功的法門,再吸取他身上的毒質,然後將之處死。倘若輕易地把他殺了,豈不可惜?」伸掌又按住他鐵頭,潛運內力,說道:「除非你拜我為師,否則為什麼要饒你性命?」

  遊坦之只覺得頭上鐵罩如被火炙,燒得他整個頭臉發燙,心下害怕之極。他自從苦受阿紫折磨之後,早已一切逆來順受,什麼是非善惡之分、剛強骨氣之念,早已忘得一乾二淨,但求保住性命,忙道:「師父,弟子游坦之願歸入師父門下,請師父收容。」

  丁春秋大喜,肅然道:「你想拜我為師,也無不可。但本門規矩甚多,你都能遵守麼?為師的如有所命,你誠心誠意地服從,決不違抗麼?」遊坦之道:「弟子願遵守規矩,服從師命。」丁春秋道:「為師的便要取你性命,你也甘心就死麼?」遊坦之道:「這個……這個……」丁春秋道:「你想明白,甘心便甘心,不甘心便說不甘心。」

  遊坦之心道:「你要取我性命,當然不甘心。倘若非如此不可,那時逃得了便逃,逃不了的話,就算不甘心,也無法可施。」便道:「弟子甘心為師父而死。」丁春秋哈哈大笑,道:「很好,很好。你將一生經歷,細細說給我聽。」

  游坦之不願向他詳述身世以及這些日子來的諸般遭遇,但說自己是個農家子弟,為遼人打草穀擄去,給頭上戴了鐵罩。丁春秋問他身上毒質的來歷,遊坦之只得吐露如何見到冰蠶和慧淨和尚,如何偷到冰蠶,謊說不小心給葫蘆中的冰蠶咬到了手指,以致全身凍僵,冰蠶也就死了,至於阿紫修練毒掌等情,全都略過不提。丁春秋細細盤問他冰蠶的模樣和情狀,不自禁地顯得十分豔羨。遊坦之尋思:「我若說起那本浸水有圖的怪書,他定會追問不休,好在這本書早給我拋了。」丁春秋一再問他練過什麼古怪功夫,他始終堅不吐實。

  丁春秋原不知瑜伽《神足經》的功夫,見他武功差勁,只道他練成陰寒內勁,純系冰蠶的神效,心中不住咒駡:「這樣的神物,竟給這小子鬼使神差地吸入體內,真正可惜了。」凝思半晌,問道:「那個捉到冰蠶的胖和尚,你說聽到人家叫他慧淨?是少林寺和尚,在南京憫忠寺掛單?」遊坦之道:「正是。」

  丁春秋道:「這慧淨和尚說這冰蠶得自昆侖山之巔。很好,那邊既出過一條,當然也有兩條、三條。但昆侖山方圓數千里,若無熟識路途之人指引,這冰蠶倒也不易尋到。」他親身體驗到了冰蠶的靈效,覺得比之神木王鼎更寶貴得多,心想首要之事,倒是要拿到慧淨,叫他帶路,到昆侖山捉冰蠶去。這和尚是少林僧,本來頗為棘手,幸好是在南京,那便易辦得多。當下命遊坦之行過拜師入門之禮。

  星宿派眾門人見師父對他另眼相看,馬屁、高帽自是隨口大量奉送。

  一行人折而向東北行。游坦之跟在丁春秋之後,見他大袖飄飄,步履輕便,有若神仙,油然而生敬仰之心:「我拜了這樣一位了不起的師父,真是前生修來的福份。」

  星宿派眾人行了三日。這日午後,一行人在大路一座涼亭中喝水休息,忽聽得身後馬蹄聲響,四騎馬從來路疾馳而來。

  四乘馬奔近涼亭,當先一匹馬上的乘客叫道:「大哥、二哥,亭子裏有水,咱們喝上幾碗,讓坐騎歇歇力。」說著跳下馬來,走進涼亭,餘下三人也即下馬。這四人見到丁春秋等一行,心中微微一凜,走到清水缸邊,端起瓦碗,在缸中舀水而飲。

  遊坦之見當先那人一身黑衣,身形瘦小,留兩撇鼠須,神色剽悍。第二人身穿土黃色袍子,也是瘦骨棱棱,但身材卻高,雙眉斜垂,滿臉病容,大有戾色。第三人穿棗紅色長袍,身形魁梧,方面大耳,頦下厚厚一部花白鬍子,是個富商豪紳模樣。最後一人身穿鐵青色儒生衣巾,五十上下年紀,眯著一雙眼睛,便似讀書過多,損壞了目力一般,他卻不去喝水,提起酒葫蘆自行喝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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