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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草木殘生顱鑄鐵(6)


  阿紫回到端福宮中,吩咐侍衛在殿旁小房中給遊坦之安排個住處。游坦之大喜,知道從此可以常與阿紫相見。

  果然第二天一早,阿紫便將遊坦之傳去,領他來到偏殿,親自關上了殿門,殿中便只他二人。阿紫走向西首一隻瓦甕,揭開甕蓋,笑道:「你瞧,是不是很雄壯?」游坦之向甕中一看,只見昨日捕來的那條大蜈蚣正自迅速異常地遊走。

  阿紫取過預備在旁的一隻大公雞,投入瓦甕。那條大蜈蚣躍上雞頭,吮吸雞血,那公雞飛撲跳躍,說什麼也啄不到蜈蚣。蜈蚣身子漸漸腫大,紅頭更如欲滴出血來。過了一會,公雞僵硬不動,中毒而死。阿紫滿臉喜悅之情,低聲道:「成啦,成啦!這一門功夫可練得成功了!」

  遊坦之心道:「原來你捉了蜈蚣,要來練一門功夫。這叫蜈蚣功嗎?」

  如此七日,每日讓蜈蚣吮吸一隻大公雞的血,毒死一隻公雞。那條蜈蚣的身子也大了不少。到第八日上,阿紫又將遊坦之叫進殿去,笑眯眯地道:「鐵醜,我待你怎樣?」遊坦之道:「姑娘待我恩重如山。」阿紫道:「你說過要為我粉身碎骨,赴湯蹈火。是真的還是假的?」遊坦之道:「自然是真!姑娘但有所命,小人必定遵從。」阿紫道:「那好得很啊。我跟你說,我要練一門功夫,須得有人相助才行。你肯不肯助我練功?倘若練成了,我重重有賞。」遊坦之道:「小人當然聽姑娘吩咐,也不用什麼賞賜。」阿紫道:「那好得很,咱們這就練了。」

  她盤膝坐好,雙手互搓,閉目運氣,過了一會,道:「你伸手到瓦甕中去,這蜈蚣必定咬你,你千萬不可動彈,要讓他吸你血液,吸得越多越好。」

  遊坦之七日來每天見這條大蜈蚣吮吸雞血,只吮不多時,一隻鮮龍活跳的大公雞便即斃命,可見這蜈蚣毒不可當。聽阿紫這麼說,不由得遲疑不答。阿紫臉色一沉,問道:「怎麼啦,你不願意嗎?」遊坦之道:「不是不願,只不過……只不過……」阿紫道:「怎麼?只不過蜈蚣毒性厲害,你怕死是不是?你是人,還是公雞?」遊坦之道:「我不是公雞。」阿紫道:「是啊,公雞給蜈蚣吸了血會死,你又不是公雞,怎麼會死?你說過願意為我赴湯蹈火,粉身碎骨。蜈蚣吸你一點血玩玩,你會粉身碎骨麼?」

  遊坦之無言可答,抬起頭來向阿紫瞧去,只見她紅紅的櫻唇下垂,頗有輕蔑之意,襯著嘴唇旁雪白的肌膚,委實美麗萬分,登時意亂情迷,就如著了魔一般,說道:「好,我遵從姑娘吩咐。」咬緊牙齒,閉上眼睛,右手慢慢伸入瓦甕。

  他手指一伸入甕中,中指指尖上便如針刺般忽然劇痛。他忍不住將手一縮。阿紫叫道:「別動,別動!」游坦之強自忍住,睜開眼來,只見那條蜈蚣正咬住了自己中指,果然便在吸血。遊坦之全身發毛,只想提起來往地下一甩,一腳踏了下去。但他雖不和阿紫相對,卻感覺到她銳利的目光射在自己背上,如同兩把利劍般要作勢刺下,怎敢稍有動彈?

  好在蜈蚣吸血,並不甚痛,但見那蜈蚣漸漸腫大起來,自己的中指上卻也隱隱罩上了一層深紫之色。紫色由淺而深,慢慢轉成深黑,再過一會,黑色自指而掌,更自掌沿手臂上升。遊坦之這時已將性命甩了出去,反而處之坦然,嘴角邊也微微露出笑容,只是這笑容套在鐵罩之下,阿紫看不到而已。

  阿紫雙目凝視在蜈蚣身上,全神貫注,毫不怠忽。終於那蜈蚣放鬆了遊坦之的手指,伏在甕底不動了。阿紫道:「你輕輕將蜈蚣放入小木鼎中,小心些,可別弄傷了它。」

  遊坦之依言用木筷輕夾蜈蚣,放入錦凳前的小木鼎中,那蜈蚣竟毫不動彈。阿紫蓋上鼎蓋,過得片刻,木鼎的孔中有一滴滴黑血滴了下來。

  阿紫臉現喜色,忙伸掌將血液接住,盤膝運功,將血液都吸入掌內。遊坦之心道:「這是我的血液,卻到了她體中。原來她是在練蜈蚣毒掌。」其實阿紫練的不是毒掌,而是「不老長春功」與「化功大法」,前者能以毒質長葆青春,後者則是消人內力的邪術。阿紫曾偷聽到師父述說練功之法,不過師父說得簡略,她所知不詳,練法是否有效,也只能練一步算一步而已。

  過了好一會,木鼎再無黑血滴下,阿紫揭起鼎蓋,見蜈蚣已然僵斃。

  阿紫雙掌一搓,瞧自己手掌時,但見兩隻手掌如白玉無瑕,更無半點血污,知道從師父那裏偷聽來的練功之法確是如此,心下甚喜,捧起木鼎,將死蜈蚣倒在地下,匆匆出殿,一眼也沒瞧向遊坦之,似乎此人便如那條死蜈蚣一般,再也沒什麼用處了。

  游坦之悵望阿紫的背影,直到她影蹤不見,解開衣衫看時,見黑氣已蔓延至腋窩,同時一條手臂也麻癢起來,霎時之間,便如千萬隻跳蚤在同時咬齧一般。

  他縱聲大叫,跳起身來,伸手去搔,一搔之下,更加癢得厲害,好似骨髓中、心肺中都有蟲子爬了進去,蠕蠕而動。痛可忍而癢不可耐,他跳上跳下,高聲大叫,鐵頭用力碰撞牆壁,當當聲響,只盼自己即時暈了過去,失卻知覺,免受這般難熬的奇癢。

  又撞得幾下,啪的一聲,懷中掉出一件物事,一個油布包跌散了,露出一本黃皮小書,正是那日他拾到的那本梵文經書。這時劇癢之下,也顧不得去拾,但見那書從中翻開。他全身說不出的難熬,滾倒在地,亂擦亂撞。過得一會,俯伏著只是喘息,淚水、鼻涕、口涎都從鐵罩的嘴縫中流出來,滴在經書上。昏昏沉沉中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書頁上已浸滿了涕淚唾液,無意中一瞥,忽見書頁上的彎彎曲曲的文字之間,竟現出一行漢字:「摩伽陀國欲三摩地斷行成就神足經。」這些字他也識不周全,又見漢字旁有個外國僧人圖形。這僧人姿式奇特,腦袋從胯下穿過,伸了出來,雙手抓著兩隻腳。

  他也沒心緒去留神書上的古怪姿勢,只覺癢得幾乎氣也透不過來了,撲在地下,亂撕身上衣衫,將上衣和褲子撕得片片粉碎,將肌膚往地面上猛力摩擦,擦得片刻,皮膚中便滲出血來。他亂滾亂擦,突然一不小心,腦袋竟從雙腿間穿過。他頭上套了鐵罩,急切間縮不回來,伸手想去相助,右手自然而然地抓住了右腳。

  這時他已累得筋疲力盡,一時沒法動彈,只得喘過一口氣,見那本書攤在眼前,書中所繪的那外國僧人,姿勢竟然便與自己目前有點兒相似,既感驚異,又覺好笑。更奇怪的是,做了這個姿勢後,身上麻癢之感雖一般無二,透氣卻順暢得多了。當下也不急於要將腦袋從胯下縮回來,便這麼伏在地下,索性依照圖中僧人姿勢,連左手也去握住了左腳,下顎抵地。這麼一來,姿勢已與圖中的僧人無異,透氣更加舒服了。

  如此伏著,雙眼與那書更加接近,再向那僧人看去,見他身上畫了許多極小的紅色箭頭。他這般伏著,甚是疲累,便放手站起。只一站起,立時又癢得透不過氣來,忙又將腦袋從雙腿間鑽過去,雙手握足,下顎抵地。只做了這古怪姿勢,透氣便即順暢。

  他不敢再動,過了好一會,又去看那圖中蜷發虯髯的僧人,以及他身上畫著的那些小箭頭,心中自然而然的隨著箭頭所指去存想,只覺右臂上的奇癢似乎化作一線暖氣,自喉頭而胸腹,繞了幾個彎,自雙肩而頭頂,再轉胸口而至小腹,慢慢的消失。

  看著僧人身上的小箭頭,接連這麼想了幾次,每次都有一條暖氣通入小腹,而臂上的奇癢便稍有減輕。他驚奇之下,也不暇去想其中原因,只這般照做,做到三十余次時,臂上已僅餘微癢,再做十餘次,手指、手掌、手臂各處已全無異感。

  他將腦袋從胯下縮出來,伸掌看去,手上的黑氣竟已全部退盡,他欣喜之下,突然驚呼:「啊喲,不好!蜈蚣的劇毒都給我搬入肚裏了!」但這時奇癢既止,便算有什麼後患,也顧不得了,又想:「這本書上本來明明有字沒圖,怎地忽然文字不見了,卻多了個古怪的和尚?我無意之間,居然做出跟這和尚一般的姿勢?這和尚定是菩薩,來救我性命的。」當下跪倒在地,恭恭敬敬地向圖中怪僧磕頭,鐵罩撞地,當當有聲。

  他自不知書中圖形,是用天竺一種藥草浸水繪成,濕時方顯,幹即隱沒,是以阿朱與簫峰都沒見到。圖中姿勢與運功線路,已非原書《易筋經》,而是天竺一門極神異的瑜伽術,傳自摩伽陀國,叫做《欲三摩地斷行成就神足經》,與《易筋經》並不相干。少林上代高僧按照書上梵文顯字練成易筋經神功,卻與隱字所載的神足經全無干係。遊坦之奇癢難當之時,涕淚橫流,恰好落上書頁,顯出了神足經圖形。神足經本是練功時化解外來魔頭的一門妙法,乃天竺國古代高人所創的瑜伽秘術,因此圖中所繪,也是天竺僧人。遊坦之突然做出這姿勢來,亦非偶然巧合,食嗌則咳,飽極則嘔,原是人之天性。他在奇癢難當之時,以頭抵地,本出自然,不足為異,只是他涕淚剛好流上書頁,那倒確是巧合了。他呆了一陣,疲累已極,便躺在地下睡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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