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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草木殘生顱鑄鐵(5)


  阿紫哼了一聲,道:「你又不喜歡我啦!我當然沒阿朱那麼好,要是我像阿朱一樣,你怎麼會接連幾天不來睬我。」蕭峰道:「做了這勞什子的什麼南院大王,每日裏忙得不可開交。但我不是每天總來陪你一陣麼?」阿紫道:「陪我一陣,哼,陪我一陣!我就是不喜歡你這麼『陪我一陣』的敷衍了事。倘若我是阿朱,你一定老是陪在我身旁,趕你也不會走開,不會什麼『一陣』、『半陣』的!」

  蕭峰聽她的話確也是實情,無言可答,嘿嘿一笑,道:「姊夫是大人,沒興致陪你孩子玩,你找些年輕女伴來陪你說笑解悶吧!」阿紫氣忿忿地道:「孩子,孩子……我才不是孩子呢。你沒興致陪我玩,卻又幹什麼來了?」蕭峰道:「我來瞧瞧你身子好些沒有?今天吃了熊膽麼?」

  阿紫提起凳上的錦墊,重重往地下一摔,一腳踢開,說道:「我心裏不快活,每天便吃一百副熊膽,身子也好不了。」

  蕭峰見她使小性兒發脾氣,若是阿朱,自會設法哄她轉嗔為喜,但對這個刁蠻姑娘忍不住生出厭惡之情,只道:「你休息一會兒!」站起身來,逕自走了。

  阿紫瞧著他背影,怔怔的只是想哭,一瞥眼見到遊坦之,滿腔怒火,登時便要發洩在他身上,叫道:「室里,再抽他三十鞭!」室里應道:「是!」拿起了鞭子。

  遊坦之大聲道:「姑娘,我又犯了什麼錯啦?」阿紫不答,揮手道:「快打!」室里唰的一鞭,打了下去。遊坦之道:「姑娘,到底我犯了什麼錯,讓我知道,免得下次再犯。」室里唰的一鞭,唰的又是一鞭。

  阿紫道:「我要打便打,你就不該問什麼罪名,難道打錯了你?你問自己犯了什麼錯,正因為你問,這才要打!」

  遊坦之道:「是你先打我,我才問的。我還沒問,你就叫人打我了。」唰的一鞭,唰唰唰又是三鞭。

  阿紫笑道:「我料到你會問,因此叫人先打你。你果然要問,那不是我料事如神麼?這證明你對我不夠死心塌地。姑娘忽然想到要打人,你倘若忠心,須得自告奮勇,自動獻身就打才是。偏偏囉裏囉唆的心中不服。好吧,你不喜歡給我打,不打你就是了。」

  遊坦之聽到「不打你就是了」這六個字,心中一凜,全身寒毛都豎了起來,知阿紫若不打他,必定會另外想出比鞭打慘酷十倍的刑罰,甚至攆他出去,永不再見他,不如乖乖地挨上三十鞭,忙道:「是小人錯了,姑娘打我是大恩大德,對小人身子有益,請姑娘多多鞭打,打得越多越好。姑娘肯打我,小人再開心也沒有了!」

  阿紫嫣然一笑,道:「總算你還聰明。我可不給人取巧,你說打得越多越好,以為我一高興,便饒了你麼?」遊坦之道:「不是的,小人不敢向姑娘取巧。」阿紫道:「你說打得越多越好,那是你衷心所願的了?」遊坦之道:「是,是小人衷心所願。」阿紫道:「既然如此,我就成全你。室里,打足一百鞭,他喜歡多挨鞭子。」

  遊坦之嚇了一跳,心想:「這一百鞭打了下來,還有命麼?」但事已如此,自己就算堅說不願,人家要打便打,抗辯有何用處,只得默不作聲。

  阿紫道:「你為什麼不說話?是心中不服嗎?我叫人打你,你覺得不公道麼?」遊坦之道:「小人心悅誠服,知道姑娘鞭打小人,出於成全小人的好心。」阿紫道:「那麼剛才你為什麼不說話?」遊坦之無言可答,怔了一怔,道:「這個……這個……小人心想姑娘待我這般恩德如山,小人心中感激,什麼話也說不出來,只想將來不知如何報答姑娘才是。」

  阿紫道:「好啊!你說如何報答於我。我一鞭鞭打你,你將這一鞭鞭的仇恨,都記在心中。」游坦之連連搖頭,道:「不,不!不是。我說的報答,是真正的報答。小人一心想要為姑娘粉身碎骨,赴湯蹈火。」

  阿紫道:「好,那就打吧!」室里應道:「是!」啪的一聲,皮鞭抽了下去。

  打到五十余鞭時,遊坦之痛得頭腦也麻木了,雙膝發軟,慢慢跪了下來。阿紫笑吟吟地看著,只等他出聲求饒。只要他求一句饒,她便又找到了口實,可以再加他五十鞭。哪知遊坦之這時迷迷糊糊,已然人事不知,只低聲呻吟,居然並不求饒。打到七十余鞭時,他已昏暈過去。

  阿紫見遊坦之奄奄一息,死多活少,不禁掃興。想到蕭峰對自己那股愛理不理的神情,心中百般的鬱悶難宣,說道:「抬了下去吧!這個人不好玩!室里,還有什麼別的玩意兒沒有?」

  這一場鞭打,遊坦之足足養了一個月傷,這才痊癒。契丹人見阿紫已忘了他,不再找他來折磨,便將他編入一眾宋人的俘虜裏,叫他做諸般粗重下賤功夫,掏糞坑、洗羊欄、拾牛糞、硝羊皮,什麼活兒都幹。

  游坦之頭上戴了鐵罩,人人都拿他取笑侮辱,連漢人同胞也當他怪物一般。他逆來順受,便如變成了啞巴。旁人打罵,他也從不抗拒。只見到有人乘馬馳過,便抬起頭來瞧上一眼,心中記掛著的便只一件事:「什麼時候,姑娘再叫我去鞭打?」他只盼望能見到阿紫,便再挨受鞭笞,痛得死去活來,也所甘願,從來沒想要逃走。

  如此過了兩個多月,天氣漸暖。這一日遊坦之隨著眾人,在南京城外搬土運磚,加厚南京南門旁的城牆。忽聽得蹄聲得得,幾乘馬從南門中出來,一個清脆的聲音笑道:「啊喲,這鐵醜還沒死啊!我還道他早死了呢!鐵醜,你過來!」正是阿紫的聲音。

  遊坦之日思夜想,盼望的就是這一刻時光,聽得阿紫叫他,一雙腳卻如釘在地上一般,竟不能移動,只覺一顆心怦怦大跳,手掌心都是汗水。

  阿紫又叫道:「鐵醜,該死的!我叫你過來,你沒聽見麼!」游坦之才應道:「是,姑娘!」轉身向她馬前走去,忍不住抬起頭來瞧了她一眼。相隔四月,阿紫臉色紅潤,更增俏麗。遊坦之心中怦的一跳,腳下一絆,合撲摔了一跤,眾人哄笑聲中,急忙爬起,不敢再看她,慌慌張張地走到她身前。

  阿紫心情甚好,笑道:「鐵醜,你怎麼沒死?」遊坦之道:「我說要……要報答姑娘的恩典,還沒報答,可不能便死。」阿紫更是喜歡,格格嬌笑兩聲,道:「我正要找一個忠心不二的奴才去做一件事,只怕契丹人粗手粗腳的誤事,你還沒死,那好得很。你跟我來!」游坦之應道:「是!」跟在她馬後。

  阿紫揮手命室里和另外三名契丹衛士回去,不必跟隨。室里知她不論說了什麼,旁人決無勸諫餘地,好在這鐵面人猥崽懦弱,隨著她決無害處,便道:「請姑娘早回!」四人躍下馬來,在城門邊等候。

  阿紫縱馬慢慢前行,走出了七八裏地,越走越荒涼,轉入了一處陰森森的山谷,地下盡是陳年腐草敗葉爛成的軟泥。再行里許,山路崎嶇,阿紫已不能乘馬,便躍下馬來,命遊坦之牽著馬,又走一程。但見四下裏陰沉沉的,寒風從一條窄窄的山谷通道中刮進來,吹得二人肌膚隱隱生疼。

  阿紫道:「好了,便在這裏!」命游坦之將馬韁系在樹上,說道:「你今天瞧見的事,不得向旁人洩露半點,以後也不許向我提起,記得麼?」

  遊坦之道:「是,是!」心中喜悅若狂,阿紫居然只要他一人隨從,來到如此隱僻的地方,就算讓她狠狠鞭打一頓,那也是甘之如飴。

  阿紫伸手入懷,取出一隻深黃色的小木鼎,放在地下,說道:「待會兒有什麼古怪蟲豸出現,你不許大驚小怪,千萬不能出聲。」游坦之應道:「是!」

  阿紫又從懷中取出一個小小布包,打了開來,裏面是幾塊黃色、黑色、紫色、紅色的香料。她從每一塊香料上捏了少許,放入鼎中,用火刀、火石打著了火,燒了起來,然後合上鼎蓋,道:「咱們到那邊樹下守著。」

  阿紫在樹下坐定,遊坦之不敢坐在她身邊,隔著丈許,坐在她下風處一塊石頭上。寒風刮來,風中帶著她身上淡淡香氣,遊坦之不由得意亂情迷,只覺一生中能有如此一刻,這些日子雖受種種苦楚荼毒,卻也不枉了。他只盼阿紫永遠在這大樹下坐著,自己能永遠的這般陪著她。

  正自醺醺然如有醉意,忽聽得草叢中瑟瑟聲響,綠草中紅豔豔的一物晃動,卻是一條大蜈蚣,全身閃光,頭上凸起一個小瘤,與尋常蜈蚣大不相同。

  那蜈蚣聞到木鼎中發出的香氣,筆直游向木鼎,從鼎下的孔中鑽了進去,便不再出來。阿紫從懷中取出一塊厚厚的錦緞,躡手躡足地走近木鼎,將錦緞罩在鼎上,把木鼎裹得緊緊的,生怕蜈蚣鑽了出來,然後放入系在馬頸旁的革囊之中,笑道:「走吧!」牽馬便行。

  遊坦之跟在她身後,尋思:「她這座小木鼎古怪得緊,多半還是因燒起香料,才引得這條大蜈蚣到來。不知這條大蜈蚣有什麼好玩,姑娘巴巴的到這山谷中來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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