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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草木殘生顱鑄鐵(7)


  第二日一早,阿紫匆匆進殿,見到他赤身露體、蜷曲在地的古怪模樣,「啊」的一聲叫了出來,說道:「你幹什麼?怎麼你還沒死?」遊坦之一驚,說道:「小人……小人還沒死!」暗暗神傷:「原來她只道我已早死了。」

  阿紫道:「你沒死那也好!快穿好衣服,跟我再出去捉毒蟲。」遊坦之道:「是!」等阿紫出殿,去向契丹兵另討一身衣服。契丹兵見郡主對他青眼有加,便撿了一身乾淨衣服給他換上。

  阿紫帶了遊坦之來到荒僻之外,仍以神木王鼎誘捕毒蟲,以雞血養過,再吮吸遊坦之身上血液,然後用以練功。第二次吸血的是一隻青色蜘蛛,第三次則是一隻大蠍子。遊坦之每次依照書上圖形,化解蟲毒。

  阿紫當年在星宿海偷看師父練此神功,每次都見到有一具屍首,均是本門弟子奉師命去擄掠來的附近鄉民。料來遊坦之中毒後必死無疑,但見他居然不死,不禁暗暗稱異。

  如此不斷捕蟲練功,三個月下來,南京城外周圍十餘里中毒物越來越少,為香氣引來的毒蟲大都細小孱弱,不中阿紫之意。兩人出去捕蟲時,便離城漸遠。

  這一日來到城西三十餘里之外,木鼎中燒起香料,直等了一個多時辰,才聽得草叢中瑟瑟聲響,有什麼蛇蟲過來。阿紫叫道:「伏低!」遊坦之便即伏下身來,只聽得響聲大作,頗異尋常。

  異聲中夾雜著一股中人欲嘔的腥臭,遊坦之屏息不動,只見長草分開,一條白身黑章的大蟒蛇蜿蜒遊至,蟒頭作三角形,頭頂上高高生了一個凹凹凸凸的肉瘤。北方蛇蟲本少,這蟒蛇如此異狀,更屬罕見。蟒蛇遊近木鼎,繞鼎團團轉動,這蟒蛇身長二丈,粗逾手臂,決計鑽不進木鼎,但它聞到香料及木鼎的氣息,一顆巨頭不住用力去撞木鼎。

  阿紫沒想到竟會招來這樣一件龐然大物,心下害怕,悄悄爬到遊坦之身邊,低聲道:「怎麼辦?要是蟒蛇將木鼎撞壞了,豈不糟糕?」

  遊坦之乍聽到她如此軟語商量的口吻,當真是受寵若驚,登時勇氣大增,說道:「不要緊,我去將蛇趕開!」站起身來,大踏步走向蟒蛇。那蛇聽到聲息,立時盤曲成團,昂起了頭,伸出血紅的舌頭,嘶嘶作聲,只待撲出。遊坦之見了這等威勢,倒也不敢貿然上前。

  便在此時,忽覺得一陣寒風襲體,只見西北角上一條火線燒了過來,頃刻間便燒到了面前。一到近處,看得清楚,原來不是火線,卻是草叢中有什麼東西爬過來,青草遇到,立變枯焦,同時寒氣越來越盛。他退後了幾步,只見草叢枯焦的黃線移向木鼎,卻是一條蠶蟲。

  這蠶蟲純白如玉,微帶青色,比尋常蠶兒大了一倍有餘,便似一條蚯蚓,身子透明如水晶。那蟒蛇本來氣勢洶洶,這時卻似乎怕得要命,盡力將一顆三角大頭縮到身子下面藏了起來。那水晶蠶兒迅速異常地爬上蟒蛇身子,從尾部一路向上爬行,便如一條熾熱的炭火一般,在蟒蛇的脊樑上燒出了一條焦線,爬到蛇頭之時,蛇皮崩開,蟒蛇的長身從中分裂為二。那蠶兒鑽入蟒蛇頭旁的毒囊,吮吸毒液,頃刻間身子便脹大了不少,遠遠瞧去,就像是一個水晶瓶中裝滿了青紫色的液汁。

  阿紫又驚又喜,低聲道:「這條蠶兒好厲害,看來是毒物中的大王了。」遊坦之卻暗自憂急:「如此劇毒的蠶蟲倘若來吸我的血,這一次可性命難保了。」

  那蠶兒繞著木鼎遊了一圈,向鼎上爬去,所經之處,鼎上也刻下了一條焦痕。蠶兒似通靈一般,在鼎上爬了一圈,似乎知道如鑽入鼎中,有死無生,竟不似其餘毒物一般鑽入鼎中,又從鼎上爬下,向西北而去。

  阿紫又興奮又焦急,叫道:「快追,快追!」取出錦緞罩在鼎上,抱起木鼎,向蠶兒追了下去。遊坦之跟隨其後,沿著焦痕追趕。這蠶兒雖是小蟲,竟爬行如風,一眨眼間便爬出了數丈,好在所過之處有焦痕留下,不致失了蹤跡。

  兩人片刻間追出了三四裏地,忽聽得前面水聲淙淙,來到一條溪旁。焦痕到了溪邊,便即消失,再看對岸,也無蠶蟲爬行過的痕跡,顯然蠶兒掉入了溪水,給沖下去了。阿紫頓足埋怨:「你也不追得快些,這時候卻又到哪裏找去?我不管,你非給我捉回來不可!」遊坦之心下惶惑,東找西尋,卻哪裏尋得著?

  兩人尋了一個多時辰,天色暗了下來,阿紫既感疲倦,又沒了耐心,怒道:「說什麼也得給我捉了來,否則不用再來見我。」說著轉身離去,逕自回城。

  遊坦之好生焦急,只得沿溪向下游尋去,尋出七八裏地,暮色蒼茫之中,突然在對岸草從中又見到了焦線。游坦之大喜,衝口而出地叫道:「姑娘,姑娘,我找到了!」但阿紫早已去遠。

  游坦之涉水而過,循著焦線追去,只見焦線直通向前面山坳。他鼓氣疾奔,山頭盡處,赫然是一座構築宏偉的大廟。

  他快步奔近,見廟前匾額寫著「憫忠寺」三個大字。不暇細看廟宇,順著焦線追去。那焦線繞過廟旁,通向廟後。但聽得廟中鐘磬木魚及誦經之聲此起彼伏,群僧正做功課。他頭上戴了鐵罩,自慚形穢,深恐給寺僧見到,於是沿著牆腳悄悄而行,見焦線通過了一大片泥地,來到廟後一座菜園之中。

  他心下甚喜,料想菜園中不會有什麼人,只盼蠶兒在吃菜,便可將之捉了來,走到菜園的籬笆之外,聽得園中有人在大聲叱駡,他立即停步。

  只聽那人罵道:「你怎地如此不守規矩,獨個兒偷偷出去玩耍?害得老子擔心了半天,生怕你從此不回來了。老子從昆侖山巔萬里迢迢地將你帶來,你太也不知好歹,不懂老子對待你一片苦心。這樣下去,你還有什麼出息?將來自毀前途,誰也不會來可憐你!」那人語氣雖甚惱怒,卻頗有期望憐惜之意,似是父兄教誨頑劣的子弟。

  遊坦之尋思:「他說什麼從昆侖山巔萬里迢迢地將他帶來,多半是師父或是長輩,不是父親。」悄悄掩到籬笆之旁,見說話的人是個和尚。這和尚肥胖已極,身材卻又極矮,尤其凸了個大肚子,便如是有了八九個月身孕的婦女一般,宛然是個大肉球,手指地下,兀自申斥不休。游坦之向地下望去,又驚又喜,那矮胖和尚所申斥的,正是那條透明的大蠶。

  這大肚和尚的長相已是甚奇,而他居然以這等口吻向那條蠶兒說話,更是匪夷所思。那蠶兒在地下急速遊動,似要逃走一般。只是一碰到一道無形的牆壁,便即轉頭。遊坦之凝神看去,見地下畫著一個黃色圓圈,那蠶兒左沖右突,始終無法越出圈子,當即省悟:「這圓圈是用藥物畫的,這藥物是那蠶兒的剋星。」

  那大肚和尚罵了一陣,從懷中掏出一物,大啃起來,卻是個煮熟了的羊頭,他吃得津津有味,從柱上摘下一個葫蘆,拔開塞子,仰起脖子,咕嚕咕嚕地喝個不休。

  游坦之聞到酒香,知道葫蘆裏裝的是酒,心想:「原來是個酒肉和尚。看來這條蠶兒是他所養,而且他極之寶愛,卻怎麼去盜了來?」

  正尋思間,忽聽得菜園彼端有人叫道:「慧淨,慧淨!」那大肚和尚一聽,吃了一驚,忙將羊頭和酒葫蘆在稻草堆中一塞。只聽那人又叫:「慧淨,慧淨,你不去做晚課,躲到哪裏去啦?」那大肚和尚搶起腳邊的一柄鋤頭,手忙腳亂地便在菜畦裏鋤菜,應道:「我在鋤菜哪。」那人走了過來,是個中年和尚,冷冰冰地道:「晨課晚課,人人要做!什麼時候不好鋤菜,卻在晚課時分來鋤?快去,快去!做完晚課,再來鋤菜好了。在憫忠寺掛單,就得守憫忠寺的規矩。難道你少林寺就沒廟規家法嗎?」那大肚和尚慧淨應道:「是!」

  放下鋤頭,跟著他去了,不敢回頭瞧那蠶兒。

  遊坦之心道:「這大肚和尚原來是少林寺的。少林和尚個個身有武功,我偷他蠶兒,可得加倍小心。」等二人走遠,聽四下靜悄悄的,便從籬笆中鑽了進去,見那蠶兒兀自在黃圈中迅速遊走,心想:「卻如何捉它?」呆了半晌,主意忽生,從草堆中摸了那葫蘆出來,一搖還有半葫蘆酒,他拔開木塞,喝了幾口,將殘酒倒入菜畦,將葫蘆口慢慢移向黃線繪成的圓圈。葫蘆口一伸入圈內,那蠶兒嗤的一聲,鑽入了葫蘆。游坦之大喜,忙將木塞塞住葫蘆口子,雙手捧著葫蘆,鑽出籬笆,三腳兩步地自原路逃回。

  離憫忠寺不過數十丈,便覺葫蘆冷得出奇,直比冰塊更冷。他將葫蘆從右手交到左手,又從左手交到右手,當真奇寒徹骨,實在拿捏不住。無法可施,將葫蘆頂在頭上,這一來可更加不得了,冷氣傳上鐵罩,只凍得他腦袋疼痛難當。他情急智生,解下腰帶,縛在葫蘆腰裏,提在手中,腰帶不會傳冷,方能提著。但冷氣還是從葫蘆上冒出來,片刻之間,葫蘆外便結了一層白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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