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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草木殘生顱鑄鐵(4)


  遊坦之恍然大悟,說道:「啊,原來姑娘鑄了這個鐵面給我戴,是為我好,救了我命。我……我好生感激,真的……我好生感激。」

  阿紫作弄了他,更騙得他衷心感激,甚是得意,微笑道:「所以啊,下次你要是見到蕭大王,千萬不可說話,以免給他聽出聲音。他如認出是你,哼,哼!這麼一拉,將你左臂拉了下來,再這麼一扯,將你右臂撕了下來。室里,你去給他換一身契丹人的衣衫,將他身上洗一洗,滿身血腥氣的,難聞死了。」室里答應,帶著他出去。

  過不多時,室里又帶著遊坦之進來,已給他換上契丹人的衣衫。室里為了討阿紫歡喜,故意將他打扮得花花綠綠,不男不女,像個小丑模樣。

  阿紫抿嘴笑道:「我給你起個名字,叫做……叫做鐵醜。以後我叫鐵醜,你便得答應。鐵醜!」游坦之忙應道:「是!」

  阿紫很是歡喜,突然想起一事,道:「室里!西域大食國送來了一頭獅子,是不是?你叫馴獅人帶獅子來,再召十幾個衛士來。」室里答應著出去傳令。

  十六名手執長矛的衛士走進殿來,躬身向阿紫行禮,隨即回身,十六柄長矛的矛頭指而向外,保衛著她。不多時聽得殿外幾聲獅吼,八名壯漢抬著一個大鐵籠走進來。籠中一隻雄獅盤旋走動,黃毛長鬃,爪牙銳利,神情威武。馴獅人手執皮鞭,領先而行。

  阿紫見這頭雄獅兇猛可怖,心下甚喜,道:「鐵醜,你嘴裏說得好聽,也不知是真是假。現下我要試你一件事,瞧你聽不聽我話。」游坦之應道:「是!」他一見到獅子,便暗自嘀咕,不知有何用意,聽她這麼說,心中更怦怦亂跳。阿紫道:「不知道你頭上的鐵套子牢不牢,你把頭伸到鐵籠中,瞧獅子能不能將鐵套子咬爛了。」

  遊坦之大驚,道:「這個……這個是不能試的。倘若咬爛了,我的腦袋……」阿紫道:「你這人有什麼用?這樣一點小事也害怕,男子漢大丈夫,應當視死如歸才是。而且我看多半是咬不爛的。」遊坦之道:「姑娘,這件事可不是玩的,就算咬不爛,這畜生把鐵罩咬扁了,我的頭……」阿紫格格一笑,道:「最多你的頭也不過是扁了。你這小子真麻煩,你本來的長相也沒什麼美,腦袋扁了,套在罩子之內,人家也瞧不見,還管他什麼好看不好看。」遊坦之急道:「我不是貪圖好看……」阿紫臉一沉,道:「你不聽話,現下試出來啦,你存心騙我。將你整個人塞進籠去,喂獅子吃了吧!」用契丹話吩咐室里。室里應道:「是!」便來拉遊坦之手臂。

  遊坦之心想:「身入獅籠,哪裏還有命在,還不如聽姑娘的話,將鐵腦袋去試試運氣吧!」便叫:「別拉,別拉!姑娘,我聽話啦!」

  阿紫笑道:「這才乖呢!我跟你說,下次我叫你做什麼,立刻便做,推三阻四的,惹姑娘生氣。室里,你抽他三十鞭。」

  室里應道:「是!」從馴獅人手中接過皮鞭,唰的一聲,便抽在遊坦之背上。遊坦之吃痛,「啊」的一聲大叫。

  阿紫道:「鐵醜,我跟你說,我叫人打你,是瞧得起你。你這麼大叫,是不喜歡我打你嗎?」遊坦之道:「我喜歡,多謝姑娘恩典!」阿紫道:「好,打吧!」室里唰唰唰連抽十鞭,遊坦之咬緊牙關,半聲不哼。總算他頭上戴著鐵罩,鞭子避開了他的腦袋,胸背吃到皮鞭,總還可以忍耐。

  阿紫聽他無聲抵受,又覺無味了,道:「鐵醜,你說喜歡我叫人打你,是不是?」遊坦之道:「是!」阿紫道:「你這話是真是假?是不是胡說八道地騙我?」遊坦之道:「是真的,不敢欺騙姑娘。」阿紫道:「你既喜歡,為什麼不笑?為什麼不說打得痛快?」遊坦之給她折磨得膽戰心驚,連憤怒也都忘記了,只得道:「姑娘待我很好,叫人打我,哈哈哈!很是痛快。」

  阿紫道:「這才像話,咱們試試!」

  啪的一聲,又是一鞭,遊坦之忙道:「多謝姑娘救命之恩,這一鞭打得好!」轉瞬間抽了二十餘鞭,與先前的鞭打加起來,早超過三十鞭了。阿紫揮了揮手,說道:「今天就這麼算了。你將腦袋伸進籠子裏。」

  遊坦之全身骨痛欲裂,蹣跚著走到籠邊,一咬牙,便將腦袋從鐵柵間探了進去。

  那雄獅乍見他如此上來挑釁,嚇了一跳,退開兩步,向著他的鐵頭端祥了半晌,又退後兩步,口中嗚嗚嗚地發威。

  阿紫叫道:「叫獅子咬啊,它怎麼不咬?」那馴獅人叱喝了幾聲,獅子得到號令,一撲上前,張開大口,便咬在遊坦之頭上。但聽得滋滋聲響,獅牙摩擦鐵罩。遊坦之閉上了雙眼,只覺得一股熱氣從鐵罩的眼孔、鼻孔、嘴孔中傳進來,知道自己腦袋已在獅口之中,跟著後腦和前額一陣劇痛。套上鐵罩之時,他頭臉到處給燒紅了的鐵罩燒炙損傷,過得幾日後慢慢結疤癒合,獅子這麼一咬,鐵罩與結疤處扭脫,所有創口一齊破裂。

  雄獅用力咬了幾下,咬不進去,牙齒反而撞得甚痛,發起威來,右爪伸出,抓到遊坦之肩上。遊坦之肩部劇痛,「啊」的一聲大叫。獅子突覺口中有物發出巨響,吃了一驚,張口放開了他腦袋,逃到鐵籠一角。

  那馴獅人大聲叱喝,叫獅子再向遊坦之咬去。遊坦之大怒,突然伸出手臂,抓住了馴獅人的後頸,使勁推出,將他的腦袋硬生生地塞入鐵籠之中。馴獅人高聲大叫。

  阿紫拍手嘻笑,道:「很好,很好!誰也別理會,讓他們兩人拚個你死我活。」

  眾契丹兵本要上來拉開遊坦之的手,聽阿紫這麼說,便都站定不動。

  馴獅人用力掙扎。遊坦之野性發作,說什麼也不放開他。馴獅人只有求助於雄獅,大叫:「咬,用力咬他!」獅子聽到催促,一聲大吼,撲了上來。這畜生只知主人叫它用力去咬,卻不知咬什麼,兩排白森森的利齒合了攏來,喀喇一聲,將馴獅人的腦袋咬去了半邊,滿地都是腦漿鮮血。

  阿紫笑道:「鐵醜贏了!」命士兵將馴獅人的屍首和獅籠抬出去,對遊坦之道:「這就對了!你能逗我喜歡,我要賞你。賞些什麼好呢?」她以手支頤,側頭思索。

  遊坦之道:「姑娘,我不要你賞賜,只求你一件事。」阿紫道:「求什麼?」遊坦之道:「求你許我陪在你身邊,做你的奴僕。」阿紫道:「做我奴僕?為什麼?有什麼好?嗯,我知道啦,你想等蕭大王來看我時,趁機下手害他,為你父母報仇。」遊坦之道:「不!不!決計不是。」阿紫道:「難道你不想報仇嗎?」遊坦之道:「不是不想。但一來報不了,二來不能將姑娘牽連在內。」

  阿紫道:「那麼你為什麼喜歡做我奴僕?」遊坦之道:「姑娘是天仙下凡,天下第一美人,我……我……想天天見到你。」

  這話無禮已極,以他此時處境,也實在大膽之極。但阿紫聽在耳裏,卻甚受用。她年紀尚幼,容貌雖然秀美,身形卻未長成,更兼重傷之余,憔悴黃瘦,說到「天下第一美人」六字,那真是差之遠矣,但聽到有人對自己容貌如此傾倒,卻也不免開心。

  忽聽得宮衛報道:「大王駕到!」阿紫向遊坦之橫了一眼,低聲道:「蕭大王要來啦,你怕不怕?」遊坦之怕得要命,硬著頭皮顫聲道:「不怕!」

  殿門大開,蕭峰輕裘緩帶,走了進來。他一進殿門,便見到地上一灘鮮血,又見遊坦之頭戴鐵罩,模樣十分奇怪,向阿紫笑道:「今天你氣色很好啊,又在玩什麼新花樣了?這人頭上攪了些什麼古怪?」阿紫笑道:「這是西域高昌國進貢的鐵頭人,名叫鐵醜,連獅子也咬不破他的鐵頭,你瞧,這是獅子的牙齒印。」蕭峰看那鐵罩,果見猛獸的牙印宛然。阿紫又道:「姊夫,你有沒有本事將他的鐵套子除了下來?」

  遊坦之一聽,只嚇得魂飛魄散。他曾親眼見到蕭峰力鬥中原群雄時的神勇,雙拳打將出去,將伯父和父親手中的鋼盾也震得脫手,要除下自己頭上鐵罩,可說輕而易舉。當鐵罩鑲到他頭上之時,他懊喪欲絕,這時卻又盼望鐵罩永遠留在自己頭上,不讓蕭峰見到自己的真面目。

  蕭峰伸出手指,在他鐵罩上輕彈幾下,發出錚錚之聲,笑道:「這鐵罩甚是牢固,打造得又很精細,毀了豈不可惜?」

  阿紫道:「高昌國的使者說道,這個鐵頭人生來青面獠牙,三分像人,七分像鬼,見到他的人無不驚避,因此他父母打造了一個鐵面給他戴著,免他驚嚇旁人。姊夫,我很想瞧瞧他的本來面目,到底怎樣的可怕。」

  遊坦之嚇得全身發顫,牙齒相擊,格格有聲。

  蕭峰看出他恐懼異常,道:「這人怕得厲害,何必去揭開他的鐵面?這人既是自小戴慣了鐵面,倘若強行除去,只怕使他日後難以過活。」

  阿紫拍手道:「那才好玩啊。好像揭了烏龜的硬殼,豈不好看?」蕭峰不禁皺眉,說道:「阿紫,前些時候你倒挺乖的,怎麼近來又喜歡幹這等害得人不死不活的事?」

  阿紫倒不是天性殘忍惡毒,只因從小在星宿派門下長大,見慣了陰狠毒辣之事,以為該當如此。她對褚萬里無禮、傷殘馬夫人,內心絲毫不以為是錯了。此後天天陪著蕭峰在長白山下養傷,與蕭峰朝夕與共,心中喜悅不勝,對蕭峰千依百順,宛似變了一個人相似。此後來到南京,既有宮女婢僕服侍,蕭峰又忙於軍政事務,少有時刻相陪,少女情懷,只道姊夫對自己的疼愛減了。在她心中,姊夫早就已變作了情郎,心頭千萬縷情絲,已盡數牢牢纏在這情郎身上,只盼自己化身為姊姊阿朱,而蕭峰也如眷愛阿朱一般對自己深憐蜜愛、生死以之。殊不知在蕭峰心中,阿朱既死,世上更沒第二個女子能讓他動心了。他對阿紫和顏悅色,一來是因阿朱臨終時囑託,二來自己失手將她打得重傷,不免過意不去,阿紫對己溫柔纏綿,也不能不假辭色,置之不理。阿紫情根深種,殊無回報,自不免心中鬱鬱,她對遊坦之大加折磨,也是為了發洩心中鬱悶之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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