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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燭畔鬢雲有舊盟(6)


  白世鏡臉色慘然,隨即一咬牙,說道:「好,我自己說!」他先前在進房之前曾喝了不少酒,後來與那神秘怪客相鬥,早嚇得酒醒了八分,說道:「去年八月十四,我來到馬兄弟家裏做客,只盼歡歡喜喜地大吃大喝一場,過個快快活活的中秋節。這個小淫婦,安排了一席豐富酒宴,說要什麼『迎月』,席上不住行令勸酒,馬兄弟酒量不行,喝得十來杯陝西西鳳酒就醉了。這小淫婦把馬兄弟扶進去睡了,再來陪我喝酒,喝下了三杯,她也醉了,也不知是真醉還是假醉,迷迷糊糊地數說馬兄弟整日價便是使拳練功,打熬氣力,趕早落夜,總是在練功場上,也不肯多陪她一忽兒。我說:『咱們學武之人,說什麼也是練武第一,馬兄弟的「鎖喉擒拿手」威震河朔,人人佩服,那便是苦練之功。』她說:『哼哼,哪一天他老婆給別人用鎖腰擒拿手擒拿了去,他懊悔可也來不及啦!』」

  馬夫人聽到這裏,突然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白世鏡罵道:「這小淫婦,居然還笑得出。我說:『胡說八道!哪有什麼「鎖腰擒拿手」的?』她笑著說:『怎麼沒有?你沒學過麼?』她一面笑,一面走到我身邊,拉起我左臂,圍在她的腰裏,說道:『你用力緊一緊啊,叫我動彈不得,那便是「鎖腰手」了。』她伸手又把我右手拉過去,放在她胸口,說道:『你會不會使擒拿手啊?別太用力了,人家會痛的。』」幾個年輕的丐幫弟子聽到這裏,瞧著馬夫人細細的腰肢、隆起的胸脯,想像當晚情景,不禁臉紅了起來。

  白世鏡續道:「我心中靈光一閃:『可不能對不住馬兄弟!』忙縮回右手,正色說道:『弟妹,那不行!這功夫我不會。』但我左手摟著她腰肢,竟捨不得放開。各位兄弟,我老婆過世有二十年了,二十年來我沒碰過一個女人,沒逛過一回窯子,沒沾過一個野草閑花,將心比心,你們該知我不是大聖大賢,不是如來佛祖,委實把持不住,何況她腰肢還這麼扭來扭去,不住抖動。我說:『你別動,還是喝酒吧!』她一提身,坐上了我大腿,酌一杯酒喝在嘴裏,兩條手臂伸過來攬住了我頭頸,湊嘴過來,印在我唇上,跟著將口中酒水慢慢哺在我嘴裏,吐完了酒水,膩聲說:『白大哥,我敬了你一杯酒,你該敬還我一杯。』就這樣,她敬我一杯,我敬她一杯,月亮還沒到中天,我跟她已經昏天黑地,一塌糊塗了!唉,是我該死,對不起馬兄弟,對不起眾位兄弟!」

  馬夫人突然插嘴道:「是我引誘這色鬼的,那不錯,那晚的情景,他倒記得清清楚楚。我幹嗎要引誘他呢?是瞧中了他鬍子生得俊嗎?那倒不見得,說到相貌一表堂堂,咱們呂長老可俊得多了。」說著向呂章瞄了個媚眼。呂章喝道:「規規矩矩地說,別扯上我!」

  馬夫人微微一笑,說道:「去年端午節,我拭抹箱籠,清除蟲蟻,在舊箱籠中見到一通書信,見信封上寫得鄭重,我好奇心起,乘著大元不在家,手指上點一些兒水,濕了信封後面的封縫,輕輕揭開,沒弄損半點火漆,便將汪幫主的遺令取了出來……」丐幫眾人都「哦」的一聲,知道說到了關鍵,都留神傾聽。

  馬夫人續道:「我一看之下,大吃一驚,原來喬峰這廝竟是契丹胡虜,丐幫上上下下數萬兄弟,恐怕誰都想不到吧,這契丹胡狗哪一天忽然動手,丐幫不知有多少兄弟要死在他手裏。此刻喬峰固然對丐幫盡忠盡力,立功甚大,誰也瞧不出他的狼子野心,但一旦契丹出兵來侵我大宋,要吞沒我大宋花花江山,殺我男子、擄我女子之時,喬峰便會露出本來面目,說不定會派遣眾兄弟送羊入虎口,自行投到契丹重兵駐紮之地,一個個讓契丹兵殺了。我丐幫眾英雄全軍覆沒,片甲無存,還不知為了什麼。我是小小女子,向來沒什麼見識,只得將汪幫主的遺令抄錄下來,將原信封回,妥善黏好,不露絲毫痕跡。思來想去,只想找幫裏幾位有擔當、有見識的長老商量,計議個法子出來。須得兩全其美,既要使得我幫平安,不受契丹胡虜的陷害,又要不傷幫裏兄弟們的義氣,令他搗不成鬼,最好是他能知難而退,自行回去契丹……」

  蕭峰聽到這裏,心道:「倘若如此,我確會自行告退,回去契丹。但我幾時存心搗鬼,要來陷害大宋啊?」見屋內丐幫眾人聽得連連點頭,似乎頗贊同她的想法。

  馬夫人續道:「我知咱家的大元向來膽小,每次提到喬峰,總當他天神菩薩一般,決不敢反他。我於是先透露一點風聲,跟他說,幫裏有人說三道四,說喬峰是契丹胡虜,咱們可得提防一二。他一聽便衝衝大怒,追問是誰造謠。我說倘若有確實證據,那便如何。他追問是什麼證據,說道倘若真有證據,為了丐幫數萬兄弟,為了喬幫主的名聲義氣,也當將證據毀了。」蕭峰聽到這裏,心下感動,馬副幫主平時與自己沒甚往來,卻對己如此情義深重,這樣的好兄弟,今日實在少有了。

  馬夫人續道:「我再多說了幾句,他就狠狠揍了我一頓,打得我目青口腫,不許我出門。我自不敢再說,只消稍露口風,他非打死我不可,跟著便會燒去汪幫主的遺令。大元是兄弟義重,也不能算錯,但大宋千萬百姓、我幫數萬兄弟的安危性命,豈可因他一個兒的私人義氣而置於萬劫不復之地?我是婦道人家,不懂大事,這裏要請問呂長老和諸位長老兄弟,我該當怎麼辦才是啊?」

  呂章咳嗽一聲,說道:「那你就該去尋徐長老說明一切,請他做主。要不然,就來找白長老,或是找我。」馬夫人長歎一聲,淚水滴了下來,說道:「小女子運氣太壞,沒先來找呂長老。我先去找徐長老,唉,只道他德高望重,在幫裏人人敬重,誰料得到……料得到……」

  呂章問道:「怎麼?徐長老顧念喬峰的名譽聲望、功勞能為,不肯主持公道麼?」馬夫人微微一笑,說道:「那倒不是。小女子千料萬料,卻也料想不到徐長老是個老色鬼……」她此言一出,人人「哦」的一聲。吳長老伸掌在桌上重重一拍,說道:「徐長老是我幫人人敬重的老英雄,他人已過世,你莫污蔑他老人家的名聲!」

  馬夫人低聲道:「吳長老教訓得是。徐長老人死為大,他的事我也不說了。吳長老,男子漢大丈夫,不論他如何英雄了得,這酒色財氣四大關口,都是難過得很的。常言道『英雄難過美人關』,不管他是十四五歲的娃娃,還是八九十歲的老公公,見了我都不免要風言風語,摸手摸腳,只好說爹娘不積德,生了我這麼副模樣,叫我一生吃盡苦頭就是了!」說著珠淚雙流,人人見了憐意大增,均想:「那日在杏子林中,徐長老力證喬峰是契丹胡人,多半便因在馬寡婦身上占了便宜所致。唉!這個小淫婦挨上身來,只怕連泥菩薩也軟倒了,倒也怪徐長老不得了。」

  吳長老恨恨地道:「徐長老一生英雄豪傑,仁義過人,卻也敗壞在你這賊淫婦手裏。」馬夫人道:「白世鏡是我勾引他的,那不錯。徐長老我可沒勾引,他老人家這麼一臉子正經,我可不敢。不過他老人家的手要伸到我身上,我可閃避不了啊!我既不閃躲,他就幫著我對付喬峰啦!後來他們兩個老色鬼撞在一起,爭風喝醋,誰殺了誰,我婦道人家,可不敢多問了。」

  吳長老大怒,在白世鏡身上踢了一腳,喝道:「徐長老是你殺的,是不是?」白世鏡道:「他提刀子要……要殺我,我……我總不能伸長了脖子,讓他把我腦袋砍下來啊!」呂章歎道:「大家說徐長老是喬峰殺的,豈不是冤枉了他?」吳長老道:「還有別的冤枉呢。馬副幫主,也是你下手殺的!」說著足尖對準白世鏡腦袋輕輕一踢。

  白世鏡厲聲道:「吳長風,你要殺便殺!是老子做的事,老子自然認。中秋節那天,這小淫婦悄悄跟我說喬峰是契丹胡虜,說證據在馬大元手裏,商量著怎麼將證據拿出來交給徐長老。不料馬大元躲在暗處,什麼都聽到了,我二人說些風言風語,也全讓他聽去了。這小淫婦突然察覺,向我使個眼色,說些閒話遮掩了開去。當晚一般的飲酒吃肉。馬大元倒也並不揭穿,只說話很少,顯是滿腹心事。我說:『馬大哥,叨擾了兩天,十分多謝。明日一早,我就告辭了。』他說:『白兄弟,左右沒事,如不嫌簡慢,請在捨下多住幾天。』我見他言不由衷,只說明天要走。喝得幾杯,他忽然伏在桌上,迷迷糊糊地睡著了。這小淫婦拍拍手,笑道:『這七香迷魂散,當真極靈!』」

  吳長老道:「這七香迷魂散,她從哪裏得來?」白世鏡臉有慚色,道:「是我給他的。我說:『小乖乖,咱們的事他已知道得清清楚楚,你說怎麼辦?』她說:『男子漢大丈夫,敢做就敢擔當!要是你怕了,即刻就請便吧,以後再也別來見我。』我說:『那可捨不得,我想跟你做長久夫妻。』她說:『行!先下手為強,後下手遭殃!』於是我傷了馬大元的喉頭,送了他性命。唉,大元是好兄弟,我也真不忍下手,但我不殺他,他遲早會殺了我,他要向各位說明真相,我白世鏡還能做人嗎?這小妖精說:『這筆賬要算在喬峰那廝頭上!趕走了喬峰,既為大宋與丐幫去了心腹大患,你白長老說不定還可以……』」下面本來是說「你白長老說不定還可以接幫主的大位。」但他說到這裏,撂下不說了。

  呂章問道:「還可以怎樣?」白世鏡歎了口氣,心想事已至此,還有什麼好為自己辯解的,便搖了搖頭,不再言語。

  吳長老道:「馬大元是你殺的,徐長老也是你殺的。可是咱們都冤枉了喬峰。這兩件事情,須得向眾弟兄們分說明白。本幫行事向來光明磊落,不能在這些大事上冤枉了好人!」眾人聽了,都不禁點頭。

  蕭峰暗暗籲了口長氣,受枉多時,含冤莫白,此刻方得洗雪部分冤屈,只可惜阿朱已不在身旁,分享他這一吐胸中怨氣的喜悅。

  呂章咳嗽一聲,說道:「吳兄弟,咱們見事不明,冤枉了喬峰,那不錯。卻不能說冤枉了好人,喬峰難道是好人嗎?」另一人道:「對啊!喬峰是契丹胡狗,是萬惡不赦的奸賊,冤枉了他有什麼不對?」吳長老氣得大叫:「放屁,放屁!」

  呂章臉色凝重,說道:「吳長老,你且消消氣。大丈夫本該是非分明。可是這件事的真相倘若洩露了出去,江湖上朋友人人得知我們窩裏反,為了個女子,殺了一個副幫主,殺了一位德高望重的長老,再冤枉自己的幫主,把他趕下臺來,再處決一位執法長老,咱們丐幫的聲名從此一塌糊塗,一百年也未必能重振翻身。弟兄們走到江湖上,人人抬不起頭來。各位兄弟,喬峰是契丹胡人,那不錯吧?可沒冤枉他吧?」

  眾人齊聲稱是。呂章又道:「是丐幫的聲名要緊呢?還是喬峰的聲名要緊?」眾人都道:「當然是丐幫的聲名要緊!」呂章道:「照啊!大事為重,私事為輕。要講大義,不講小義。大宋的興衰存亡是國家大事,丐幫的聲名榮辱關涉數萬兄弟,也是大事。至於弟兄之間的義氣交情,比較起來只能算小事了。在聚賢莊上,大家不是都跟喬峰那廝喝過絕交酒了嗎?那還有什麼交情可說?這件事如洩露了出去,大夥兒可不能跟這多嘴之人善罷干休,咱們白刀子進,紅刀子出,可不能含糊!」

  吳長風心中不服,但見餘人都順從呂章的說話,自己勢孤,若再有異言,只怕立有性命之憂,悻悻然便不再爭辯了。

  蕭峰聽得丐幫眾人只顧念私利,維護丐幫名聲,卻將事實真相和是非一筆勾銷,什麼江湖道義、品格節操盡數置之腦後,本來已消了不少的怨氣重又回入胸中,只覺江湖中人重利輕義,全然不顧是非黑白,自己與這些人一刀兩斷,倒也幹淨利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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