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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燭畔鬢雲有舊盟(5)


  段正淳雖不知牆外伸掌相助之人是誰,但必定是個大有本領的人物,眼前固然多了個強敵,但大援在後,並不如何驚慌。聽白世鏡口氣,顯然不知自己來了幫手,便問:「尊駕是丐幫中的長老麼?在下和尊駕素不相識,何以遽下毒手?」

  白世鏡走到馬夫人身邊,在她腰間推拿了幾下,段氏一陽指的點穴功夫極為神妙,白世鏡雖武功不弱,卻也沒法解開她穴道,皺眉道:「你覺得怎樣?」語氣甚是關切。

  馬夫人道:「我便是手足酸軟,動彈不得。世鏡,你出手料理了他,咱們快些走吧。這間屋子……這間屋子,我不想多耽了。」

  段正淳突然縱聲大笑,說道:「小康,你……你……怎地如此不長進?哈哈,哈哈!」

  馬夫人微笑道:「段郎,你興致倒好,死在臨頭,居然還笑得這麼歡暢。」

  白世鏡怒道:「你還叫他『段郎』?你這賤人。」反手啪的一下,重重打了她一記耳光。馬夫人雪白天的右頰登時紅腫,痛得流下淚來。

  段正淳怒喝:「住手,你幹嗎打人?」白世鏡冷笑道:「憑你也管得著麼?她是我的人,我愛打便打,愛罵便罵。」段正淳聽馬夫人叫他「世鏡」,便知他是丐幫的執法長老白世鏡,說道:「白長老,這麼如花如玉的美人兒,虧你下得了手?就算是你的人,你也該低聲下氣地討她歡心、逗她高興才是啊。」

  馬夫人向白世鏡橫了一眼,說道:「你聽聽人家怎麼待我,你卻又怎樣待我?你也不害臊。」語音眼色,仍然盡是媚態。

  白世鏡罵道:「小淫婦,瞧我不好好炮製你。姓段的,我可不聽你這一套,你會討女人歡心,怎麼她又來害你?請了,明年今日,是你的周年祭。」說著踏上一步,便欲出手對付段正淳。

  段正淳見情勢危急異常,大聲叫道:「白長老,白長老!馬大元找你來啦!」白世鏡大吃一驚,回過身來。

  便在此時,門簾子突然給一股疾風吹起,呼的一聲,勁風到處,兩根蠟燭的燭火一齊熄滅,房中登時黑漆一團。

  馬夫人「啊」的一聲驚叫。白世鏡知道來了敵人,這時已不暇去殺段正淳,喝道:「什麼人?」雙掌護胸,轉身迎敵。

  吹滅燭火的這一陣勁風,明明是個武功極高之人所發,但燭火熄滅之後,更無動靜。白世鏡、段正淳、馬夫人、三人一凝神間,隱隱約約見到房中已多了一人。

  馬夫人第一個沉不住氣,尖聲高叫:「有人,有人!」只見這人擋門而立,雙手下垂,面目卻瞧不清楚,一動不動地站著。白世鏡喝問:「是誰?」向前跨了一步。那人不言不動。白世鏡又喝:「再不答話,我可要不客氣了。」他從來者撲滅燭火的掌力之中,知他武功極強,不敢貿然動手。那人仍然不動,黑暗之中,更顯得鬼氣森森。

  段正淳料得是背後助己之人到了,便即大叫:「他是馬大元,他是馬大元!白長老,你串通他老婆,謀殺親夫,馬大元向你討命來啦!」

  馬夫人尖聲叫道:「快點燭火,我怕,我怕!」

  白世鏡喝道:「這淫婦,別胡說八道!」他不信有鬼,心知定是來了敵人。這當口他若轉身去點燭火,立時便將背心要害賣給了對方,他雙掌護胸,要待對方先動。不料那人始終不動。兩人如此相對,幾乎有一盞茶時分,四下裏萬籟無聲。

  白世鏡終於沉不住氣,叫道:「閣下既不答話,我可要得罪了。」他停了片刻,見對方仍一無動靜,當即翻手從懷中取出一對破甲鋼錐,縱身而上。黑暗中青光閃動,鋼錐向那人胸口疾刺過去。

  那人斜身閃開。白世鏡只覺一陣疾風直逼過來,對方手指已抓向自己喉頭,這一抓來得快極,自己鋼錐尚未收回,敵人手指尖便已碰到了咽喉,這一來當真嚇得魂不附體,急忙後躍避開,顫聲道:「你……你……」

  凝目向那人望去,但見他身形甚高,黑暗中卻瞧不清他相貌。那人仍不言不動,陰森森的一身鬼氣,白世鏡覺得頸中隱隱生疼,想是給他指甲刺破了。他定了定神,問道:「尊駕是誰?」那人全不理會。

  白世鏡道:「小淫婦,點亮了蠟燭。」馬夫人道:「我動不得,你來點吧!」白世鏡卻怎敢隨便行動,授人以隙?他心中驚怒,突然使出破甲錐中一招「奔雷閃電」,右錐先向對方左肩戳去,左錐緊跟而至,刺向他右肩。那人左手掠出,將白世鏡右臂一推,當的一聲響,雙錐相撞,白世鏡右錐將自己左錐砸開。這一撞力道甚大,他雙手死命抓住,鋼錐才不致脫手。

  忽聽得段正淳又叫了起來:「他是馬大元啊,他給你們二人害死,變成了鬼!你跟他老婆相好,你們這對姦夫淫婦,他是來討命啦!」馬夫人怒道:「馬大元就算死了,也是個膽小鬼,老娘可不怕他!」白世鏡卻大喝一聲,又向那人撲去,破甲錐連連晃動,刺向那人面門。

  那人左手一掠,將白世鏡的右臂格在外門,右手疾探而出,抓向他咽喉。白世鏡一低頭,從他腋下鑽出,突然間後頸一冷,一隻大手按了過來。白世鏡大驚,揮錐猛力反刺,嗤的一聲輕響,刺了個空,那人的大手又已抓住了他後頸。白世鏡全身酸軟,再也動彈不得,只呼呼呼地不住喘氣。馬夫人大叫:「世鏡,世鏡,你怎麼啦?」白世鏡如何還有餘力答話,只覺體中的內力,正在給後頸上這只大手一絲絲地擠將出來。

  只聽得那人終於開口說道:「馬大元是不是你殺死的?你不說,我即刻捏死你!」白世鏡毫無抗拒能力,點了點頭,又搖了搖頭。那人森然道:「快說!」抓在他後頸的手指松了些。白世鏡心下驚怖無已,喘息道:「是……是這賤淫婦出的主意,是她逼我幹的,跟我……跟我可不相干。」

  這幾句對答,屋外群丐盡皆聽得清清楚楚。

  那人正是蕭峰。他假扮了馬大元的鬼魂,又得段正淳在旁以言語助陣,使得白世鏡和馬夫人心中慌亂,果然輕易間便制住了白世鏡,吐露了馬大元身死的真相。他已不是丐幫中人,心想白世鏡所犯惡性,當由幫中長老親自審理,於是伸手點了白世鏡幾處穴道,然後轉身出門,在屋前盤旋一轉,以極快速手法給群丐解了受封的穴道,又逐一解了阮星竹等四女穴道。他不欲與眾人照面,行動如風,立即閃入黑暗之中。

  伏在屋前地下的丐幫群豪穴道開解,當即一個個躍起。當穴道受制之初,眾人盡皆駭然,只道著了敵人的道兒,然穴道隨即又給解開,才想對方應無惡意,只不知到底是何人所為?傳功長老呂章傳下號令:「陳長老,你和兩名弟子四處搜搜,且看是否還有外人。馮舵主,你和一名弟子守在門外,發現敵蹤便出聲招呼。餘人跟我進屋!」丐幫群豪隨著他沖進屋去,點亮了蠟燭。

  過不多時,蕭峰又悄聲奔回屋後窗下,只見東廂房中站滿了人,阮星竹、秦紅棉等忙著為段正淳解縛裹傷、取藥解毒、軟語安慰,白世鏡和馬夫人則臉現驚恐,卻是動彈不得。

  呂章說道:「周兄弟、王兄弟,請你們護送大理國段王爺,以及王爺的四位女眷,回信陽城中州大客棧休息,好酒好飯款待。」隨即出手拉段正淳兩臂,喀喀幾聲,給他安上了為白世鏡卸脫的關節。

  段正淳搖搖晃晃地站起,滿臉羞慚,說道:「在下大理段正淳,得罪了丐幫的諸位英雄,慚愧無地,這裏先行謝過……」說著向眾人深深作揖,又道:「日後當正式前來貴幫總舵賠罪。」呂章道:「好說,好說,敝幫得能與大理段家結交,不勝榮幸。」

  段正淳知丐幫要清理門戶,自己在他們副幫主馬大元去世之後,偷偷來跟馬夫人勾勾搭搭,雖非侮辱了丐幫,畢竟有虧江湖道義。至於丐幫要如何處置馬夫人,自己也理會不到了,當即隨著周王二弟子,帶同秦紅棉、阮星竹、木婉清三人,乘了他們不知從哪里弄來的一輛騾車,東去信陽。要找阿紫時,已不見她人影,卻不知溜向何處去了。

  呂章向躺在地下、動彈不得的白世鏡說道:「白兄弟,咱們是多年的好兄弟了,這件事到了這步田地,大夥兒也不能對你拷打逼問,是英雄好漢,做錯了事,就光明磊落地交代個清楚,最後自己圖個了斷。一了百了,也不失好漢子的身份氣概,可別讓老兄弟們瞧你不起。」白世鏡垂頭不語。呂章走過去要解開他給閉住的穴道,但蕭峰點穴手段厲害,饒是呂章武功修為不低,拍捏半天,仍不得解。

  他心下暗暗駭異,丐幫十數人今晚個個給那神秘怪客耍得團團轉,竟連那人一面也沒見到,委實無能之極。那神秘怪客武功高強,難道便是喬峰那廝?但他為何在制住白世鏡後,又悄悄走了?呂章滿腹疑團,此人到底是敵是友,一時難辨,只得先處理眼下之事再說,便道:「白兄弟,大家顧念本幫聲名,什麼事都決不外傳。你平時審理犯了規的幫裏兄弟,總是他們交代個一清二楚。咱們今日也是按這規矩辦,你越爽快,這件事越快過去。剛才大夥兒伏在屋子外面,你跟這狗淫婦的事,大夥兒已親耳聽得明明白白。現下只問你,是你自己說呢,還是要上刑逼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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