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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四 燭畔鬢雲有舊盟(7)


  馬夫人突然站起身來,說道:「各位口渴了吧?我去沖些茶來,要是不放心,派人跟著我就是。這裏荒野之地,我便想逃,也沒地方走。」她給段正淳點中穴道,一來指力不重,二來為時已久,穴道自然鬆開,但雙腿仍麻木酸軟,出房時一拐一拐,幾欲跌倒。丐幫眾人耽了這些時候,確也渴了,又見她行走艱難,也沒人擔心她會逃走。

  馬夫人料想自己謀殺親夫,必定難逃一死,便想在茶水中混入「七香迷魂散」迷倒群丐,但想丐幫人多,定難人人都飲,計謀便必不成,還是逃命為上,見丐幫無人跟來,於是繞到屋後,躡手躡足,向黑暗處走去。

  蕭峰見她神情,便知她想逃走,心想此處雖是荒野之地,但她熟悉地形,如躲到山洞山溝之中,倒也不易追尋。眼下必須著落在她身上問出那帶頭大哥的名字,可不能讓她脫身,便悄悄跟隨其後,到了僻靜處,搶前點了她後心穴道,見四處無可藏身,當即左臂抱起她身子,躍上一株枝葉濃密的大樹,縮在枝葉之後。其時氣候雖寒,但入冬未久,樹葉未落,蕭峰爬上樹梢,星月無光,下面縱然有人抬頭相望,也未必得能瞧見。

  過了一會,屋裏一名舵主叫道:「那婆娘跑啦,快追,快追!」門口中沖出八九人來,繞著屋子追趕。有幾人追出數十丈遠,大呼小叫,又再轉來,有人點起了燈籠火把,在各處房舍中翻尋。廚房後有個大麥草堆,堆滿了一捆捆麥草,眾人紛紛議論:「說不定躲在這裏!搬開來瞧瞧。」「這裏亂七八糟的,那婆娘多半爬了進去。」便有四五個人將麥草一捆捆搬開,直搬到露出地面。有人罵道:「他媽的,婆娘鑽了地洞啦,這裏沒人!」各人隨手將麥草捆拋回原處,堆得亂糟糟的。眾人裏裏外外又找尋一遍,不見有何蹤跡。

  蕭峰聽得各人詛咒喝罵,暗暗好笑,忽聽得屋裏一人長聲慘呼,似是白世鏡的聲音,心知是呂章等人將他處決了,那是意料中事,也不以為意。又擾攘了半個多時辰,聽得有人將白世鏡的屍身拖出來在地下埋了。只聽得呂章說道:「咱們遲早要殺了馬寡婦給馬大元兄弟報仇,這時找她不到,總不能讓她逍遙法外。」各人轟然答應,片刻之間,去得乾乾淨淨。

  蕭峰再在樹梢多耽一會,不聞絲毫人聲,便抱著馬夫人溜下大樹,拖開幾捆麥草,將馬夫人拋在草堆上,再用幾捆麥草蓋在她身上,丐幫中人倘若去而複回,他們已徹查過麥草堆,不會二次再查,便不致發現馬夫人了。眼見馬夫人因連番驚嚇而暈了過去,這女人是害死阿朱的元兇,蕭峰對她厭憎已極,又在她背心上補了幾指,待得天明後再來盤問於她。

  蕭峰走到井旁,打起井水喝了幾大口,尋思:「丐幫素稱仁義為先,今日傳功長老竟說國事是大事,幫會事也是大事,私人的交情義氣不過是小事。那麼這世上還有沒有天理良心?做人該不該講是非公道?他們人多,就把白世鏡殺了,並不是因為他害死馬大哥、徐長老,犯了重罪這才該殺。他們雖然人多,仍打不過我,如果是我殺了馬大哥、徐長老,就應該了。誰的武功強,誰就是對的,誰武功不行,誰就錯了,這跟猛虎豺狼有甚分別?只因我是契丹人,什麼罪名都可加在我頭上,不管我有沒有犯了這些罪行,如此顛倒黑白,這『大義』當真狗屁之極。」

  他只覺世上不公道的事情委實太多,思湧如潮,卻又想不出一個結果來:「阿朱純善天真,決不做害人的事,老天爺偏偏不長眼睛,叫我一掌打死了她。我一生立身處事,自問決沒半分對不起朋友,甚至連對頭敵人,也決無對他們不住,可是老天爺毫沒來由的對我作了這麼大的懲處,要我親手打死我最寶愛之人。阿朱扮作她父親,是為了愛惜我,要保護我性命,她半點也沒錯。我打她一掌,是為了報仇。多半我滿心仇恨,壓根兒就錯了。其實,我憤怒填膺,非發洩不可,也非全然為了父仇,只因許許多多人不問情由地冤枉我,胡亂加我罪名,我氣憤惱怒,都發洩在這一掌之中。是我錯了,真正大大的錯了……」想到這裏,忍不住提起手掌,劈劈啪啪地擊打自己臉頰。連日來渾渾噩噩,大驚大悲之餘,這時已倦得很了,靠在井欄之上,不覺沉沉睡去。

  醒來時天已大明,蕭峰又回到馬家來,屋外靜悄悄地一人也無,只兩隻母雞在地下啄食蟲蟻。推門進屋,望見房門打開,房中炕邊伏著一個女子,滿身是血,正是馬夫人。蕭峰吃了一驚,馬夫人不是給自己放在麥草堆裏,怎會移來此處?忙搶步進房。

  馬夫人聽到腳步聲,轉過頭來,低聲道:「行行好,快,你快殺了我吧!」蕭峰見她臉色灰敗,只一夜之間,便如老了二三十年一般,變得頗為醜陋,便問:「是丐幫的人又回來了嗎?」馬夫人好似沒聽到,神情顯得十分痛苦,突然間她一聲大叫,聲音尖銳刺耳之極。蕭峰出其不意,倒給她嚇了一跳,退後一步,問道:「你幹什麼?」

  馬夫人喘息道:「你……你是誰?」蕭峰扯下了滿臉短須,頭髮後撥,露出本來面目,馬夫人一驚,顫聲道:「喬……幫主?」蕭峰苦笑道:「我早不是丐幫的幫主了。難道你又不知?」馬夫人道:「是的,你是喬幫主。喬幫主,請你行行好,快殺了我!」蕭峰皺眉道:「我不想殺你。你謀殺親夫,丐幫中人找到你之後,自有人來料理你。」

  馬夫人哀求道:「我……我實在抵不住啦,那小賤人手段這般毒辣,我……我做了鬼也不放過她。你……你看……我身上。」

  她伏在陰暗之處,蕭峰看不清楚,聽她這麼說,便過去推開窗子,亮光照進屋來。一瞥之下,不由得心中一顫,只見馬夫人肩頭、手臂、胸口、大腿,到處給人用刀子劃了一條條傷口,傷口中竟密密麻麻地爬滿了螞蟻。蕭峰看了她傷處,知她四肢和腰間關節處的筋絡全給人挑斷了,再也動彈不得。這不同點穴,可以解開穴道,回復行動,筋脈既斷,那就無可醫治,從此成了軟癱的廢人。但怎麼傷口中竟有這許多螞蟻?

  馬夫人顫聲道:「那小賤人,挑斷了我的手筋腳筋,割得我渾身是傷,又……又在傷口中倒了蜜糖水……蜜糖水,說要引得螞蟻來咬我全身,讓我疼痛麻癢幾天幾夜,受盡苦楚,說叫我求生不得,求……求死不能。」

  蕭峰只覺再看她的傷口一次,便要作嘔。他絕不是軟心腸之人,但殺人放火,素喜爽快乾脆,用惡毒法子折磨敵人,實所不取,歎了口氣,轉身到廚房中去提了一大桶水來,潑在她身上,沖去不少螞蟻,令她稍減群蟻齧體之苦。

  馬夫人道:「謝謝你,你良心好。我是活不成了。你行行好,一刀將我殺了吧。」蕭峰道:「是誰……誰割傷你的?」馬夫人咬牙切齒,道:「那個小賤人,她說是段正淳的女兒,瞧她年紀幼小,不過十五六歲,心腸手段卻這般毒辣……」蕭峰失驚道:「是阿紫?」馬夫人道:「不錯,她是這樣說的:『你到陰世去告我狀好啦,去我叫阿紫!』她說要給她父親報仇,代她母親出氣,要我受這等無窮苦楚,你……你快殺了我吧!」

  蕭峰心想,适才阿紫突然不見,原來是躲了起來,待丐幫眾人和自己走遠,這才溜出來施這狠毒手段,便道:「你先跟我說,署名在那信上的,是什麼名字?」馬夫人道:「這人的名字,可不能這麼容易便跟你說。」蕭峰哼了一聲,道:「你不好好回答,我在你傷口上再倒些蜜糖水,撒手而去,任你自生自滅。」馬夫人道:「你們男人……都這般狠心惡毒……」蕭峰道:「你謀害馬大哥的手段便不毒辣?」馬夫人奇道:「你……你怎地什麼都知道?是誰跟你說的?」

  蕭峰冷冷地道:「是我問你,不是你問我。是你求我,不是我求你。快說!你害死馬大哥,為何要嫁禍於我?」馬夫人目露凶光,恨恨地道:「你非問不可麼?」蕭峰道:「不錯,非問不可。我是個硬心腸的男子,不會對你可憐的。」

  馬夫人呸了一聲,道:「你當然心腸剛硬,你就不說,難道我不知道?我今日落到這個地步,都是你害的。你這傲慢自大、不將人家瞧在眼裏的畜生!你這豬狗不如的契丹胡虜,你死後墮入十八層地獄,天天讓惡鬼折磨你。用蜜糖水潑我傷口啊,為什麼又不敢了?你這狗雜種,王八蛋……」她越罵越狠毒,顯然心中積蓄了滿腔怨憤,非發洩不可,罵到後來,盡是市井穢語,肮髒齷齪,匪夷所思。

  蕭峰自幼和群丐廝混,什麼粗話都聽得慣了,他酒酣耳熱之余,也常和大夥兒一塊說粗話罵人。但見馬夫人一向斯文嬌媚,竟會罵得如此潑辣悍惡,實大出意料之外。而這許多污言穢語,居然有許多是他從來沒聽見過的。

  他一聲不響,待她罵了個暢快,見她本來臉色慘白,經過這場興奮的毒罵,已掙得滿臉通紅,眼中發出喜悅的神色。又罵了好一陣,她聲音才漸漸低了下來,最後說道:「喬峰你這狗賊,你害得我今日到這步田地,你日後必定肚破腦流,給人千刀萬剮!」蕭峰平心靜氣地道:「罵完了麼?」馬夫人道:「暫且不罵了,待我休息一會再罵。你這沒爹沒娘的狗雜種!老娘只消有一口氣在,永遠就不會罵完。」

  蕭峰道:「很好,你罵就是。我首次跟你會面,是在無錫城外的杏子林中,那時馬大哥已給你害死了,以前我跟你素不相識,怎說是我害得你到今日這步田地?」

  馬夫人恨恨地道:「哈,你說在無錫城外這才首次跟我會面,就是這句話,不錯,就為了這句話。你這自高自大,自以為武功天下第一的傲慢傢伙,直娘賊!」

  她這麼一連串的大罵,又是半晌不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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