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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千里茫茫若夢(7)


  寫畢微微一笑,便閉上了眼睛。

  蕭峰瞧著地下這八句話,怔怔出神,心想:「在佛家看來,不但仁者惡人都是一般,連畜生餓鬼、帝皇將相亦無差別,我到底是漢人還是契丹人,實在殊不足道。但我不是佛門子弟,怎能如他這般灑脫?」說道:「大師,到底那個帶頭大哥是誰,還請見示。」連問幾句,智光只微笑不答。

  蕭峰定睛看時,不由得大吃一驚,見他臉上雖有笑容,卻似僵硬不動。

  蕭峰連叫兩聲「智光大師」,見他仍無半點動靜,伸手探他鼻端,原來呼吸早停,已然圓寂。蕭峰淒然無語,跪下拜了幾拜,向阿朱招招手,說道:「走吧!」

  兩人和朴者和尚告別,走出止觀寺,垂頭喪氣地回向天臺縣城。

  走出十餘里,蕭峰說道:「阿朱,我全無加害智光大師之意,他……他……他又何苦如此?」阿朱道:「這位高僧看破紅坐,大徹大悟,原已無生死之別。他以為徐長老等人都是你殺的,他決意不說那帶頭大哥的名字,自忖難逃你毒手,跟你說了那番話後,便即服毒自盡。」

  兩人你看看我,我看看你,半晌不語。

  阿朱忽道:「蕭大爺,我有幾句不知進退的話,說了你可別見怪。」蕭峰道:「怎地這等客氣起來?我當然不會見怪。」阿朱道:「我想智光大師寫在地下的那幾句話,倒也很有道理。什麼『漢人契丹,一視同仁。恩怨榮辱,玄妙難明。』其實你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又有什麼分別?江湖上刀頭上的生涯,想來你也過得厭了,不如便到雁門關外去打獵放牧,中原武林的恩怨榮辱,從此再也別理會了。」

  蕭峰歎了口氣,說道:「這些刀頭上掙命的勾當,我的確過得厭了。在塞外草原中馳馬放鷹,縱犬逐兔,從此無牽無掛,當真開心得多。阿朱,我在塞外,你來瞧我不瞧?」

  阿朱臉上一紅,低聲道:「我不是說『放牧』麼?你馳馬打獵,我便放牛放羊。兩個人天天在一起,一睜眼便互相見到了。」說到這裏,將頭低了下去。

  蕭峰雖是個粗豪漢子,但她這幾句話中的含意,卻也聽得明明白白,她是說要和自己終身在塞外廝守,再也不回中原了。蕭峰初時救她,只不過一時意氣,待得她追到雁門關外,偕赴衛輝、泰安、天臺,千里奔波,日夕相親,才處處感到了她的溫柔親切,此刻更聽到她直言吐露心事,不由得心意激蕩,伸出粗大的手掌,握住了她小手,說道:「阿朱,你對我這麼好,不以我是契丹賤種而厭棄我麼?」

  阿朱道:「漢人是人,契丹人也是人,又有什麼貴賤之分?我……我喜歡做契丹人,這是真心誠意,半點也不勉強。」說到後來,聲音有如蚊鳴,細不可聞。

  蕭峰大喜,突然伸掌抓住她腰,將她身子拋上半空,待她跌了下來,然後輕輕接住,放在地下,笑眯眯地向她瞧了一眼,大聲道:「阿朱,你以後跟著我騎馬打獵、牧牛放羊,是永不後悔的了?」

  阿朱正色道:「便跟著你殺人放火,打家劫舍,也永不後悔。跟著你吃盡千般苦楚,萬種熬煎,也是歡歡喜喜。」

  蕭峰大聲道:「蕭某得有今日,別說要我重當丐幫幫主,便叫我做大宋皇帝,我也不幹。我寧可做契丹人,不做漢人。阿朱,這就到信陽找馬夫人去,她肯說也罷,不肯說也罷,這是咱們最後要找的一個人了。一句話問過,咱們便到塞外打獵放羊去也!」

  阿朱道:「蕭大爺……」蕭峰道:「從今而後,你別再叫我什麼大爺、二爺了,你叫我大哥!」阿朱滿臉通紅,低聲道:「我怎麼配?」蕭峰道:「你肯不肯叫?」阿朱微笑道:「千肯萬肯,就是不敢。」蕭峰笑道:「你姑且叫一聲試試。」阿朱細聲道:「大……大哥!」

  蕭峰哈哈大笑,說道:「是了!從今而後,蕭某不再是孤孤單單、給人輕蔑鄙視的胡虜賤種,這世上至少有一個人……有一個人……」一時不知如何說才是。

  阿朱接口道:「有一個人敬重你、欽佩你、感激你、願意永永遠遠、生生世世陪在你身邊,和你一同抵受患難屈辱、艱險困苦。」說得誠摯無比。

  蕭峰縱聲長笑,四周山谷鳴響,他想到阿朱說「願意生生世世,和你一同抵受患難屈辱、艱險困苦」,她明知前途滿是荊棘,卻也甘受無悔,心中感激,雖滿臉笑容,腮邊卻滾下了兩行淚水。

  前任丐幫副幫主馬大元的家住在河南信陽鄉下。丐幫總舵在河南洛陽,信陽與衛輝離總舵均不甚遠,都是在京西南北兩路之內。蕭峰偕阿朱從江南天臺山前赴信陽,走的大半倒是回頭路,千里迢迢,在途非止一日。

  兩人自從在天臺山上互通心曲,兩情繾綣,一路上按轡徐行,看出來風光駘蕩,盡是醉人之意。阿朱一向不善飲酒,為了助蕭峰之興,也常勉強陪他喝上幾杯,嬌臉生暈,更增溫馨。蕭峰本來滿懷憤激,但經阿朱言笑晏晏,說不盡的妙語解頤,悲憤之意也就減了大半。這一番從江南北上中州,比之當日從雁門關外趨疾山東,心情是大不相同了。蕭峰有時回想,這數千里的行程,迷迷惘惘,直如一場大夢,初時噩夢不斷,終於轉成了美夢,若不是這嬌俏可喜的小阿朱,活色生香的便在身畔,真要懷疑此刻兀自身在夢中。

  這一日來到光州,到信陽已不過兩日之程。阿朱說道:「大哥,你想咱們怎樣去盤問馬夫人才好?」

  那日在杏子林中、聚賢莊內,馬夫人言語神態對蕭峰充滿敵意,且頗有誣陷,蕭峰雖甚不快,但事後想來,她喪了丈夫,認定丈夫是他所害,恨極自己原是情理之常,如若不恨,反於理不合了。又想她是個身無武功的寡婦,倘若對她恫嚇威脅,不免大失自己豪俠身份,更不用說以力逼問。聽阿朱這麼問,不禁一怔,說道:「我想咱們只好善言相求,盼她能明白事理,不再冤枉我殺她丈夫。阿朱,不如你去跟她說,好不好?你口齒伶俐,大家又都是女子,只怕她一見我之面,滿腔怨恨,立時便弄僵了。」

  阿朱微笑道:「我倒有個計策在此,就怕你覺得不好。」蕭峰忙問:「什麼計策?」阿朱道:「你是大英雄、大丈夫,不能向她逼供,卻由我來哄騙於她,如何?」

  蕭峰喜道:「如能哄得她吐露真相,就再好也沒有了。阿朱,你知道我日思夜想,只盼能手刃這大惡人。我本是契丹人,他揭穿我本來面目,那是應該的,令我得知自己的祖宗是什麼人,我原該多謝他才是。可是他為何殺我養父養母?殺我恩師?迫我傷害朋友、背負惡名、與天下英雄為仇?我若不將他砍成肉醬,又怎能定得下心來,一輩子和你在塞上騎馬打獵、牧牛放羊?」說到後來,聲音越來越高亢。近日來他神態雖已不如往時之鬱鬱,但對這大惡人的仇恨之心,決不因此而減了半分。

  阿朱道:「這大惡人如此陰毒地害你,我只盼能先砍他幾刀,幫你出一口惡氣。咱們捉到他之後,也要設一個英雄大宴,招請普天下英雄豪傑,當眾說明你的冤屈,回復你的清白名聲。」

  蕭峰歎道:「那也不必了。我在聚賢莊上殺了這許多人,和天下英雄結怨已深,已不求旁人諒我。蕭峰只盼了斷此事之後,自己心中得能平安,然後和你並騎在塞外馳騁,咱二人終生和虎狼牛羊為伍,再也不要見中原這些英雄好漢了。」

  阿朱喜道:「那真是謝天謝地、求之不得。」微微一笑,說道:「大哥,我想假扮一個人,去哄得馬夫人說出那個帶頭大哥的姓名來。」

  蕭峰一拍大腿,叫道:「是啊!我怎地沒想到這一節?你的易容神技用在這件事上,真再好也沒有了。你想扮什麼人?」

  阿朱道:「這就要請問你了。馬副幫主在世之日,在丐幫中跟誰最為交好?我假扮了此人,馬夫人想到是丈夫的知交好友,料來便不會隱瞞。」

  蕭峰道:「嗯,丐幫中和馬大元兄弟最交好的,一個是王舵主,一個是全冠清,一個是陳長老,還有,執法長老白世鏡跟他交情也很深。」阿朱嗯了一聲,側頭想像這幾人的形貌神態。蕭峰又道:「馬兄弟為人沉靜拘謹,不像我這樣好酒貪杯、大吵大鬧,因此平時他和我甚少在一起喝酒談笑。全冠清、白世鏡這些人和他性子相近,常在一起鑽研武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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