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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千里茫茫若夢(8)


  阿朱道:「王舵主是誰,我不認得。那個陳長老麻袋中裝滿毒蛇、蠍子,我一想到身上就起雞皮疙瘩,這門功夫可扮他不像。全冠清口音古怪,要扮他半天是扮得像的,但如在馬夫人家中耽得時候久了,慢慢套問她口風,只怕露出馬腳。我還是學白長老的好。他在聚賢莊中跟我說過幾次話,學他最容易。」

  蕭峰微笑道:「白長老待你甚好,力求薛神醫給你治傷。你扮了他的樣子去騙人,不有點對他不起麼?」

  阿朱笑道:「我扮了白長老後,只做好事,不做壞事,不累及他的名聲,也就是了。」

  當下在小客店中便裝扮起來。阿朱將蕭峰扮作了一名丐幫的五袋弟子,算是白長老的隨從,叫他越少說話越好,以防馬夫人精細,瞧出了破綻。蕭峰見阿朱裝成白長老後,臉如寒霜,不怒自威,果然便是那個丐幫南北數萬弟子既敬且畏的執法長老,不但形貌逼肖,而說話舉止更活脫便是個白世鏡。蕭峰和白長老相交十年以上,竟看不出阿朱的喬裝之中有何破綻。

  兩人將到信陽,蕭峰沿途見到丐幫人眾,便以幫中暗語與之交談,查問丐幫中首腦人物的動向,再宣示白長老來到信陽,令馬夫人先行得到訊息。只要她心中先入為主,阿朱的裝扮中即便露出了破綻,她也不易知覺。

  馬大元家住信陽西郊,離城三十餘里。蕭峰向當地丐幫弟子打聽了路途,和阿朱前赴馬家。兩人故意慢慢行走,挨著時刻,傍晚時分才到。白天視物分明,喬裝容易敗露,一到晚間,看出來什麼都朦朦朧朧,便易混過了。

  來到馬家門外,只見一條小河繞著三間小小瓦屋,屋旁兩株垂楊,門前一塊平地,似是農家的曬穀場子,但四角各有一個深坑。蕭峰深悉馬大元武功家數,知這四個坑是他平時練功之用,如今幽明異路,不由得心中一陣酸楚。正要上前打門,突然間「呀」的一聲,板門開了,走出來一個全身縞素的婦人,正是馬夫人。

  馬夫人向蕭峰瞥了一眼,躬身向阿朱行禮,說道:「白長老光臨寒舍,真正料想不到,請進奉茶。」

  阿朱道:「在下有一件要事須與弟妹商量,做了不速之客。」

  馬夫人臉上似笑非笑,嘴角邊帶著一絲幽怨,滿身縞素衣裳。這時夕陽正將下山,淡淡黃光照在她臉上。蕭峰這次和她相見,不似過去兩次那麼心神激蕩,但見她眉梢眼角間隱露皺紋,約莫有三十五六歲年紀,臉上不施脂粉,膚色白嫩,竟似不遜于阿朱。

  兩人隨著馬夫人走進屋去,見廳堂頗為窄小,中間放了張桌子,兩旁四張椅子,便甚少餘地了。一個老婢送上茶來。馬夫人問起蕭峰的姓名,阿朱信口胡謅了一個。

  馬夫人問道:「白長老大駕光臨,不知有何見教?」阿朱道:「徐長老在衛輝逝世,弟妹想已知聞。」馬夫人突然一抬頭,目光中露出訝異的神色,說道:「我自然知道。」阿朱道:「我們都疑心是喬峰下的毒手,後來譚公、譚婆、趙錢孫三位前輩,又在衛輝城外讓人害死,跟著山東泰安鐵面判官單家給人燒成了白地。不久之前,我到江南查辦一名七袋弟子違犯幫規之事,途中得到訊息,浙東天臺山止觀寺的智光老和尚突然圓寂了。」馬夫人身子一顫,臉上變色,道:「這……這又是喬峰幹的好事?」

  阿朱道:「我親到止觀寺中查勘,沒得到什麼結果,但想十之八九,定是喬峰這廝幹的好事。料來這廝下一步多半要來跟弟妹為難,因此急忙趕來,勸弟妹到別的地方去暫住一年半載,免受喬峰這廝加害。」

  馬夫人泫然欲涕,說道:「自從馬大爺不幸遭難,我活在人世本來也已多餘,這姓喬的要害我,我正求之不得,又何必覓地避禍?」

  阿朱道:「弟妹說哪裏話來?馬兄弟大仇未報,正兇尚未擒獲,你身上可還挑著一副重擔。啊,馬兄弟靈位設在何處,我當去靈前一拜。」

  馬夫人道:「不敢當。」還是領著兩人,來到後堂。阿朱先拜過了,蕭峰恭恭敬敬地在靈前磕下頭去,心中暗暗禱祝:「馬大哥,你死而有靈,今日須當感應你夫人,說出真凶姓名,好讓我替你報仇伸冤。」

  馬夫人跪在靈位之旁還禮,面頰旁淚珠滾滾而下。蕭峰磕過了頭,站起身來,見靈堂中掛著好幾副挽聯,徐長老、白長老各人的均在其內,自己以幫主身份所送的挽聯卻不懸掛。靈堂中白布幔上微積灰塵,更增蕭索氣象,蕭峰尋思:「馬夫人無兒無女,在家裏就只一個老婢為伴,這孤苦寂寞的日子,也真難為她打發。」

  只聽得阿朱出言勸慰,說什麼「弟妹保重身體,馬兄弟的冤仇是大家的冤仇。你若有什麼為難之事,儘管跟我說,我自會給你做主。」一副老氣橫秋的模樣。蕭峰心下暗贊:「這小妮子學得挺到家。丐幫幫主遭逐,副幫主逝世,徐長老給人害死,剩下來便以白長老和呂長老地位最為尊崇了。她以代幫主的口吻說話,身份確甚相配。」馬夫人謝了一聲,口氣極為冷淡。蕭峰暗自擔心,見她百無聊賴,神情落寞,心想她自丈夫逝世,已無人生樂趣,只怕要自盡殉夫,這女子性格剛強,什麼事都做得出來。

  馬夫人又讓二人回到客堂,不久老婢開上晚飯,木桌上擺了四色菜肴,青菜、羅蔔、豆腐、胡瓜,全是素菜,熱騰騰的兩大盤饅頭,更無酒漿。阿朱向蕭峰望了一眼,心道:「今晚你可沒酒喝了。」蕭峰不動聲色,拿過饅頭便吃。

  馬夫人道:「馬大爺去世之後,未亡人一直吃素,山居沒備葷酒,可怠慢兩位了。」阿朱歎道:「馬兄弟人死不能複生,弟妹也不必太過自苦了。」蕭峰見馬夫人對亡夫如此重義,心下也好生相敬。

  晚飯過後,馬夫人道:「白長老遠來,小女子原該留客,只是孀居不便,不知長老還有什麼吩咐麼?」言下便有逐客之意。阿朱道:「我這番來到信陽,是勸弟妹離家避禍,不知弟妹有什麼打算?」馬夫人歎了口氣,說道:「那喬峰已害死了馬大爺,他再來害我,不過是叫我從馬大爺于地下。我雖是個弱質女子,不瞞白長老說,我既不怕死,那便什麼都不怕了。」阿朱道:「如此說來,弟妹是不願出外避難的了?」馬夫人道:「多謝白長老的厚意。小女子實不願離開馬大爺的故居。」

  阿朱道:「我本當在這附近住上幾日,保護弟妹。雖說白某決計不是喬峰那廝的對手,但緩急之際,總能相助一臂之力,只是我在途中又聽到一個重大的機密訊息。」

  馬夫人道:「嗯,想必事關重大。」本來一般女子總是好奇心極盛,聽到有什麼重大機密,雖事不關己,也必知之而後快,就算口中不問,臉上總不免露出急欲一知的神情。豈知馬夫人仍是容色漠然,似乎你說也好,不說也好,我丈夫既死,世上已無任何令我動心之事。蕭峰心道:「人家形容孀婦之心如槁木死灰,用在馬夫人身上,最是貼切不過。」

  阿朱向蕭峰擺了擺手,道:「你到外邊去等我,我有句機密話跟馬夫人說。」

  蕭峰點了點頭,走出屋去,暗贊阿朱聰明。心知若盼別人吐露機密,往往須得先說些機密與他,令他先有信任之心。明白阿朱遣開自己,意在取信于馬夫人,表示連親信心腹也不能聽聞,則此事之機密可知。

  他走出大門,黑暗中門外靜悄悄地,但聽廚下隱隱傳出叮噹微聲,正是那老婢在洗滌碗筷,當即繞過牆角,蹲在客堂窗外,屏息傾聽。馬夫人縱不說那人姓名,只要透露若干蛛絲馬跡,也有了追查的線索,不致如眼前這般茫無頭緒。何況假白長老千里告警,示惠於前,臨去時再說一件機密大事,他又是本幫首腦,馬夫人多半不會對他隱瞞。若有些涉及丐幫的線索,阿朱未必能揣知端倪,自己卻可從中尋根究底,是以須得竊聽。

  過了良久,才聽得馬夫人輕輕歎了口氣,幽幽地道:「你……你又來做什麼?」蕭峰生怕壞了大事,不敢貿然探頭到窗縫中去窺看客堂中情景,心中卻覺奇怪:「她這句話是什麼用意?」

  只聽阿朱道:「我確是聽到訊息,喬峰那廝對你有加害之意,因此前來報訊。」馬夫人道:「嗯,多謝白長老的好意。」阿朱壓低了聲音,說道:「弟妹,自從馬兄弟不幸逝世,本幫好幾位長老紀念他的功績,想請你出山,在本幫出任一位長老。」

  蕭峰聽她說得鄭重,不禁暗暗好笑,但也心贊此計甚高。馬夫人倘若答允,「白長老」立時便成了她的上司,有何詢問,她自不能拒答,就算不允去當丐幫長老,她得知丐幫對她重視,至少也可暫時討得她的歡心。

  只聽馬夫人道:「我何德何能,怎可擔任本幫長老?我連丐幫的弟子也不是,長老的位分極高,跟我是相距十萬八千里了。」阿朱道:「我和陳長老他們都極力推薦,大夥兒都說,有馬夫人幫同出些主意,要擒殺喬峰那廝便易辦得多。我又得到一個重大之極的訊息,與馬兄弟被害一事極有關連。」馬夫人道:「是嗎?」聲音仍頗冷淡。

  阿朱道:「那日在衛輝城弔祭徐長老,我遇到趙錢孫,他跟我說起一件事,說他知道下手害死馬兄弟的真凶是誰。」

  突然間嗆啷啷一聲響,打碎了一隻茶碗。馬夫人驚呼了一聲,接著說道:「你……你開什麼玩笑?」聲音極是憤怒,卻又帶著幾分驚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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