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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千里茫茫若夢(6)


  智光大師道:「當年我們拓了下來,求雁門關內識得契丹文字之人解說,連問數人,意思都是一般,想必是不錯的了。這一行字說道:『峰兒周歲,偕妻往外婆家赴宴,途中突遇南朝大盜……』」蕭峰聽到這裏,心中更是一酸,聽智光繼續說道:「『……事出倉促,妻兒為盜所害,餘亦不欲再活人世。余授業恩師乃南朝漢人,余在師前曾立誓不與漢人為敵,更不殺漢人,豈知今日一殺十餘,既愧且痛,死後亦無面目以見恩師矣。蕭遠山絕筆。』」

  蕭峰聽智光說完,恭恭敬敬地將大布拓片收起,說道:「這是蕭某先人遺澤,求大師見賜。」智光道:「原該奉贈。」

  蕭峰腦海中一片混亂,體會到父親當時的傷痛之情,才知他投崖自盡,不但是由於心傷妻兒慘亡,亦因自毀誓言,殺了許多漢人,以致愧對師門。

  過了半晌,蕭峰道:「在下當日在無錫杏子林中得見大師尊范,心中積有無數疑團,懇請大師指點迷津。」

  智光道:「我佛當年在天竺教誨弟子,眾弟子多方問難,佛祖有的詳加開導,有的問話逕自不答,並不是佛祖不知而答不出,而是有些答案太過深奧、有些牽涉甚廣,非一言可盡。如簡捷答了,眾弟子難以明白,有人不免強作解人,其實並非確解,傳播開去,有害正法。有十四個問題,我佛不答,佛經上記載下來,那是有名的『十四不答』。佛教各宗各派,于諸般詢問,有的答,有的不答。如問:『如何是佛祖東來意?』禪宗歷代大德,不答的多,答覆的少。又如問:『單掌拍手作何聲?』各人應機而答,答案眾多。老衲修為膚淺,不敢遠效我佛。蕭施主有所詢問,老衲能答則答,如以為不答較妥,便即不答,謹先向施主告罪。」

  蕭峰站起身來,說道:「在下今日途中遇到五位老者,高風亮節,令人拜服。這五位高人指點在下,說道當年大師參與雁門關之役,乃事出誤會,非由本心。在下所問,頗多出於無知,還請原恕在下一介武夫粗人,平生少受教導,不明事理,出問無狀。」他一生粗魯豪邁,如此斯文說話,實是生平所未有,自覺頗違本性,但深信智光禪師乃有道大德,所言盡出至誠。

  智光說道:「蕭施主不必過謙,老衲本來學武,近年來雖武功全失,武人習氣尚在。咱們互相不必客氣,開門見山,直言談相便是!」

  蕭峰噓了一口氣,朗聲道:「如此甚好!」心想這般說話,才是平生的習慣。智光道:「蕭施主請坐了說話。」

  蕭峰仍然站立,叉手不離方寸,說道:「在下懇請大師指點:宋遼邊界上連年攻戰,當年宋朝武人埋伏雁門關殺了先父母,在下心想兩國相爭,這等邊界相互砍殺,事屬尋常,何以大師與趙錢孫說起之時,語氣中極表痛悔,似乎頗為不該。兩國爭戰,戰陣上殺傷成千成萬,有何對錯之可言?」

  智光歎了口氣,緩緩地道:「請坐!施主可知令尊原來在遼國居何職位?」蕭峰道:「先父的名諱,今日才蒙禪師告知,先前的事蹟,小人不孝,概無所知。」

  智光道:「令尊叫做蕭遠山,事隔三十年,現今宋遼兩國知道的人已不多了。三十年前,他是遼國皇后屬珊大帳的親軍總教頭,武功在遼國算得第一,就是在大宋,只怕也無人及得上。他的武藝,是在遼國的一位漢人高手所教的。

  「宋軍自當年陳家谷大敗之後,契丹兵此後連年南攻,勝多敗少。到真宗皇帝景德元年,契丹皇帝與母親蕭太后親率大軍,攻抵澶州城下。真宗皇帝親至澶州,與契丹訂盟,稱為『澶淵之盟』,約為兄弟之國,從此罷兵休戰。至今八十餘年,兩國間並無大戰,遼國只去攻打高麗,大宋則只對西夏用兵,你道是什麼緣故?」

  蕭峰道:「想是兩國君主以及用事將相都願遵守盟約。聽說盟約中約定,宋朝每年送契丹銀十萬兩,絹二十萬匹,如果打仗,契丹就收不到銀絹了。」智光微微一笑,說道:「契丹少產布匹,糧食不足,須仰給于大宋,契丹看在銀錢分上,不來攻宋,當然也是個重要原因。另有一個原因,卻是由於令尊做了大大的好事。」

  蕭峰奇道:「我爹爹?我爹爹只是個親軍總教頭,武功雖高,但職位低微,逢上國家大事,在朝裏可說不上話。」智光道:「親軍總教頭職位不高,但負責保衛皇帝與太后。當年契丹的皇帝、太后都喜愛武功,對令尊很是賞識。每逢宋遼有甚爭議,你爹爹總是向皇帝與太后進言,勸他們不要動武用兵。你爹爹職位是低的,但國家大權操在太后和皇帝手裏,太后和皇帝說不打仗,就不打了。宋遼不動兵戈,兩國軍民不知存活了多少性命,既不損折兵員,又不多耗軍費糧食,百姓豐衣足食,安居樂業,那是多大的好事。」

  智光大師喝了幾口茶,續道:「自大宋開國以來,一直是遼強宋弱,何況宋朝又有西陲的大敵西夏,只要契丹兵不南下,宋朝便求之不得,決不會興兵北攻。令尊勸諫遼主與宋朝和好,初時宋朝並不知曉,後來消息慢慢南傳,朝中大臣和武林首腦才知令尊的作為,萬萬想不到契丹人中竟有這樣的好人。有人就想給令尊送禮,令尊卻遣人一一退回,只說:『我的恩師是南朝漢人,蕭遠山力阻對大宋用兵,乃為了報答恩師的深恩厚德。』帶頭大哥和老衲、汪幫主到後來才得知,我們害死的竟是令尊,都心中抱愧萬分。帶頭大哥說,這些年來日夜耿耿於懷,既對不起令尊,又生怕宋遼戰事再起。幸好遼國君王與太后愛護百姓,不啟戰端,想來遼主也親身嘗到了休兵守盟的好處,體會了令尊諄諄進諫的美意。我們卻親手害死了這樣一位造福萬民的活菩薩,因此大家決意保全你性命,再設法培養你成材。」

  蕭峰聽到這裏,心道:「原來如此。我在丐幫當幫主之時,或親自出馬,或派人動手,殺過不少遼國的大將武人,何嘗有絲毫含疚之心,只覺這些人該殺,殺得好。我爹爹卻致力於兩國休兵和好,有仁惠于兩國,功德勝於我十倍。」說道:「多謝大師指點,解明瞭小人心中的一個疑團。」

  智光抬頭思索半晌,緩緩地道:「我們初時只道令尊率領契丹武士,前赴少林劫奪經書,待得讀了這石壁遺文,方知事出誤會,大大錯了。令尊既已決意自盡,決無於臨死之前再寫假話來騙人之理。他如前赴少林寺奪經,又怎會攜帶一個不會絲毫武功的夫人、懷抱一個甫滿周歲的嬰兒?事後我們查究少林奪經這消息的來源,原來是出於一個妄人之口。此人存心戲弄那位帶頭大哥,料想他不忿帶頭大哥的武功、聲名在他之上,要他千里奔波,好取笑他一番,再大大敗壞他的名聲。」

  蕭峰道:「嗯,原來是有人不懷好意。這妄人後來卻怎樣了?」

  智光道:「帶頭大哥查明真相,自是惱怒之極,那妄人卻已逃了個不知去向,從此無影無蹤。如今事隔三十年,想來也必不在人世了。」

  蕭峰道:「這妄人捏造這個大謠言,未必只是想開開玩笑、敗壞別人名聲而已。他想害死我爹爹之後,挑起宋遼紛爭,兩國就此大戰一場,兵連禍結,鬧得兩敗俱傷。這妄人多半來自高麗,或為西夏部屬,總之是對宋遼兩國用心險惡。大師稱他為『妄人』,那是慈悲了。」他雖生性粗豪,但任丐幫幫主多年,平日留心軍國大事,思念所及,便不單只是江湖武林中的仇殺爭利。

  智光點頭道:「施主畢竟是做大事的人,一轉念便想到了天下大勢。多少學武之人,想來想去,卻只在武功、派別、名聲這些小事中兜圈子。那帶頭大哥鑄成這個大錯,三十年來日夜憂心如焚,生怕遼兵南下,痛悔自責,苦受熬煎,受的罪也已大得很了。世上怨仇宜解不宜結,怨怨相報,殊屬無謂,不如心下坦然,一笑了之。還有一個原因,說來卻對施主有點兒不敬了。」蕭峰道:「請大師指點。」

  智光緩緩地道:「施主要找帶頭大哥報仇,帶頭大哥早就決意絕不逃避。別說蕭施主武功卓絕,便一個全然不會武功之人,只須持一柄短刀去,便一刀刺死了他。但帶頭大哥身旁的好手卻不計其數,他們要全力維護帶頭大哥,那不用說了。就算帶頭大哥下令制止,甘心就死,他一死之後,他手下人若群起而攻,卻也難以抵擋。」

  蕭峰心中一凜:「我縱然殺得元兇首惡,終究敵不過對方人多勢眾。但蕭峰豈是畏首畏尾、知難而退之人?父母大仇,不共戴天,男子漢大丈夫,怕什麼艱難危險?我蕭峰偏偏要知難而進。」當即站起,恭恭敬敬地道:「多謝大師指點,蕭某愚魯,還是想去見見那位帶頭大哥。此人害得我從小便得不到親生父母恩養,豈是小事?」

  智光道:「蕭施主定要知道此人名字?」蕭峰道:「是,請大師慈悲。」

  智光道:「老衲聽說蕭施主為了查究此事,已將丐幫徐長老、譚公、譚婆、趙錢孫四位打死,又殺了鐵面判官單正滿門,將單家莊燒成了白地,料得施主遲早要來此間。施主請稍候片刻。」說著站起身來。

  蕭峰待要辯明徐長老等人非自己所殺,智光已頭也不回地走入了後堂。

  過了一會,朴者和尚走到客堂,說道:「師父請兩位到禪房說話。」蕭峰和阿朱跟著他穿過一條竹蔭森森的小徑,來到一座小屋之前。朴者和尚推開板門,道:「請!」蕭峰和阿朱走了進去。

  只見智光盤膝坐在一個蒲團之上,向蕭峰一笑,說道:「施主所問,老衲不答。」伸出手指,在地下寫起字來。小屋地下久未打掃,積塵甚厚,只見他在灰塵中寫道:「萬物一般,眾生平等。漢人契丹,一視同仁。恩怨榮辱,玄妙難明。當懷慈心,常念蒼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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