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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千里茫茫若夢(3)


  譚公傷心愛妻慘死,勁運雙臂,奮力向喬峰擊去。喬峰向旁一讓,只聽得喀喇喇一聲大響,譚公的掌力將船篷打塌了半邊。喬峰右手穿出,搭上他肩頭,說道:「譚公,你夫人決不是我殺的。」譚公道:「不是你還有誰?」喬峰道:「你此刻命懸我手,喬某若要殺你易如反掌,我騙你有何用處?」譚公道:「你只不過想查知殺父之仇是誰。譚某武功雖不如你,焉能做無義小人?」喬峰道:「好,你將我殺父之仇的姓名說了出來,我一力承擔,為你報這殺妻大仇。」

  譚公慘然狂笑,連運三次勁,要想掙脫對方掌握,但喬峰一隻手掌輕輕搭在他肩頭,隨勁變化,譚公掙扎的力道大,對方手掌上的力道相應而盛,始終沒法掙扎得脫。譚公將心一橫,將舌頭伸到雙齒之間,用力一咬,咬斷舌頭,滿口鮮血向喬峰狂噴過去。喬峰忙側身閃避。譚公奔將過去,猛力一腳,踢開趙錢孫的屍身,左手抱住了譚婆的屍身,右手將譚婆的玉釵尖對準自己咽喉插入,頭頸一軟,氣絕而死。

  喬峰見到這等慘狀,心下也自惻然,頗為抱憾,譚氏夫婦和趙錢孫雖非他親手所殺,但終究是因他而死。若要毀屍滅跡,只須伸足一頓,在船板上踩出一洞,那船自會沉入江底。尋思:「我掩藏三具屍體,反顯得做賊心虛,然譚氏伉儷和趙錢孫的名聲卻不可敗壞。」還是在船底踩出一洞,出了船艙,回上岸去,想在岸邊尋找足跡線索,卻全無蹤跡可尋。

  他匆匆回到客店。阿朱一直在門口張望,見他無恙歸來,極是歡喜,但見他神色不定,情知追蹤趙錢孫和譚婆無甚結果,低聲問道:「怎麼樣?」喬峰道:「都死了!」阿朱微微一驚,道:「譚婆和趙錢孫?」喬峰道:「還有譚公,一共三個。」

  阿朱只道是他殺的,雖覺不安,卻也不便怨責,說道:「趙錢孫是害死你父親的幫兇,殺了也……也沒什麼。」

  喬峰搖頭,道:「不是我殺的!」阿朱籲了一口氣,道:「那就好。我本來想,譚公、譚婆並沒怎麼得罪你,可以饒了。卻不知是誰殺的?」

  喬峰搖了搖頭,說道:「不知道!」又道:「知道那元兇巨惡姓名的,世上就只剩下三人了。咱們做事可得趕快,別給敵人老是搶在頭裏,咱們始終落了下風。」

  阿朱道:「不錯。那馬夫人恨你入骨,無論如何是不肯講的。何況逼問一個寡婦,也非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智光和尚的廟遠在江南。咱們便趕去山東泰安單家吧!」

  喬峰目光中流露出一絲憐惜之色,道:「阿朱,這幾天累得你苦了。」阿朱大聲叫道:「店家,店家,快結賬。」喬峰奇道:「明早結賬不遲。」阿朱道:「不,今晚連夜趕路,別讓敵人步步爭先。」喬峰心中感激,點了點頭。

  暮色蒼茫中出得衛輝城來,道上已聽人傳得沸沸揚揚,契丹惡魔喬峰如何遽下毒手,害死了譚公夫婦和趙錢孫。多半這三人忽然失蹤,眾人尋訪之下,找出了沉船。這些人說話之時,東張西望,唯恐喬峰隨時會在身旁出現。殊不知喬峰當真便在身旁。

  兩人一路上更換坐騎,日夜不停地疾向東行。趕得兩日路,阿朱雖絕口不說一個「累」字,但睡眼惺忪地騎在馬上,幾次險些摔下馬背。喬峰見她實在支持不住了,於是棄馬換車。兩人在大車中睡上三四個時辰,一等睡足,又棄車乘馬,絕塵奔馳。如此日夜不停地趕路,阿朱歡歡喜喜地道:「這一次無論如何能趕在那大惡人的先頭。」她和喬峰均不知對頭是誰,提起那人時,便以「大惡人」相稱。

  喬峰卻隱隱擔憂,總覺這「大惡人」每一步都占了先著,此人武功當不在自己之下,智謀更為遠勝,何況自己直至此刻,瞧出來眼前始終迷霧一團,但自己一切所作所為,對方卻顯然清清楚楚。一生之中,從未遇到過這般厲害的對手。只敵人愈強,他氣概愈豪,鬥志更盛,並無絲毫懼怕之意。

  鐵面判官單正世居山東泰安大東門外,泰安境內,人人皆知。喬峰和阿朱來到泰安時已是傍晚,問明單家所在,當即穿城而過。出得大東門來,行不到一里,忽見濃煙沖天,對面有地方失了火,跟著鑼聲當當響起,遠遠聽得人叫道:「走了水啦!走了水啦!快救火!」

  喬峰也不以為意,和阿朱縱馬奔馳,漸漸奔近失火之處。只聽得有人大叫:「快救火啊,快救火啊,是鐵面單家!」

  喬峰和阿朱吃了一驚,一齊勒馬,兩人對望了一眼,均想:「莫不是又給大惡人搶到了先?」阿朱安慰道:「單正武藝高強,屋子燒了,決不會連人也燒在內。」

  喬峰搖了搖頭。他自從殺了單氏二虎之後,和單家結仇極深,這番來到泰安,雖無殺人之意,但想單正和他的子侄門人決計放自己不過,原是預擬來大戰一場。不料未到莊前,對方已遭災殃,心中不由得惻然生憫。

  漸漸馳近單家莊,只覺熱氣炙人,紅焰亂舞,好一場大火。

  這時四下裏的鄉民已群來救火,提水的提水,潑沙的潑沙。幸好單家莊四周掘有深壕,附近又無人居住,火災不致蔓延。

  喬峰和阿朱馳到火場之旁,下馬觀看。只聽一名漢子歎道:「單老爺這樣的好人,在地方上濟貧救災,幾十年來積下了多少功德,怎麼屋子燒了不說,全家三十餘口,竟沒一個逃出來?」另一人道:「那定是仇家放的火,堵住了門不讓人逃走。否則的話,單家連五歲小孩子也會武功,豈有逃不出來之理?」先一人道:「聽說單大爺、單二爺、單五爺在河南給一個叫什麼喬峰的惡人害了,這次來放火的,莫非又是這大惡人?」

  阿朱和喬峰說話中提到那對頭時,稱之為「大惡人」,這時聽那兩個鄉人也口稱「大惡人」,不禁互瞧了一眼。

  那年紀較輕的人道:「那自然是喬峰了。」他說到這裏,放低了聲音,說道:「他定是率領了大批手下闖進莊去,將單家殺得雞犬不留。唉,老天爺真沒眼睛。」那年紀大的人道:「這喬峰作惡多端,將來定比單家幾位爺們死得慘過百倍。」

  阿朱聽他詛咒喬峰,心中著惱,伸手在馬頸旁一拍,那馬吃驚,左足彈出,正好踢在那人臀上。那人「啊」的一聲,身子矮了下去。阿朱喝道:「你嘴裏不乾不淨地說些什麼?」那人給馬蹄踢了一腳,想起「大惡人」喬峰屬下人手眾多,嚇得一聲也不敢吭,急急走了。

  喬峰微微一笑,但笑容之中,帶著三分淒苦神色,和阿朱走到火場的另一邊去。聽得眾人紛紛談論,說話一般無異,都說單家男女老幼三十餘口,竟沒一個能逃出來。喬峰聞到一陣陣焚燒屍體的臭氣,從火場中不斷沖出,知道各人所言非虛,單正全家男女老幼,確是盡數葬身火窟中了。

  阿朱低聲道:「這大惡人當真辣手,將單正父子害死,也就罷了,何以要殺他全家?更何必連屋子也燒去了?」喬峰哼了一聲,說道:「這叫做斬草除根。倘若換作了我,也得燒屋。」阿朱一驚,問道:「為什麼?」喬峰道:「那一晚在杏子林中,單正曾說過幾句話,你想必也聽到了。他說:『我家中藏得有這位帶頭大哥的幾封信,拿了這封信去一對筆跡,果是真跡。』」阿朱歎道:「是了,他就算殺了單正,怕你來到單家莊中,找到了那幾封書信,還是能知道這人的姓名。一把火將單家莊燒成了白地,那就什麼書信也沒有了。」

  這時救火的人愈聚愈多,但火勢正烈,一桶桶水潑到火上,霎時之間化作了白氣,卻哪裏遏得住火頭?一陣陣火焰和熱氣噴將出來,只沖得各人不住後退。眾人一面歎息,一面大罵喬峰。鄉下人口中的污言穢語,自是難聽之極了。

  阿朱生怕喬峰聽了這些無理辱駡,大怒之下竟爾大開殺戒,這些鄉下人可就慘了,偷眼向他瞧去,只見他臉上神色奇怪,似傷心,又似懊悔,但更多的還是憐憫,好似覺得這些鄉下人愚蠢之極,不值一殺。只聽他歎了口長氣,黯然道:「去天臺山吧!」

  他提到天臺山,那確是無可奈何了。智光大師當年雖曾參與殺害他父母之役,但後來大發願心,遠赴異域,採集樹皮,醫治浙閩兩廣一帶百姓的瘴氣瘧病,活人無數,自己卻也因此而身染重病,痊癒後武功全失。這等濟世救人的行徑,江湖上無人不敬,提起智光大師,誰都稱之為「萬家生佛」,喬峰若非萬不得已,決不會去和他為難。

  兩人離了泰安,取道南行。這一次喬峰卻不拚命趕路,和阿朱商議了,自己好整以暇,說不定還可保得智光大師的性命。倘若和先前一般的兼程而行,到得天臺山,多半又會見到智光大師的屍體,說不定連他所居的寺院也給燒成了白地。何況智光行腳無定,雲遊四方,未必便在天臺山寺院之中。

  天臺山在浙東。兩人自泰安一路向南,這一次緩緩行來,恰似遊山玩水。喬峰和阿朱談論江湖上的奇事軼聞,若非心事重重,實足遊目暢懷。

  這一日來到鎮江,兩人上得金山寺去,縱覽江景,喬峰瞧著浩浩江水,不盡向東,猛地裏想起一事,說道:「那個『帶頭大哥』和『大惡人』,說不定便是一人。」阿朱擊掌道:「是啊,怎地咱們一直沒想到此事?」喬峰道:「當然也或許是兩個人,但這兩人定然關係異常密切,否則那大惡人決不至於千方百計,要掩飾那帶頭大哥的身份。但既連汪幫主這等人也肯追隨其後,那『帶頭大哥』自是非同小可之人。那『大惡人』卻又如此了得。世上難道真有這麼兩個高人,我竟連一個也想不到?以此推想,這兩人多半便是一人。只要殺了那『大惡人』,便是報了我殺父殺母的大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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