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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一 千里茫茫若夢(4)


  阿朱點頭稱是,又道:「喬大爺,那晚在杏子林中,那些人述說當年舊事,只怕……只怕……」說著聲音有些發顫。

  喬峰接口道:「只怕那大惡人便是在杏子林中?」阿朱顫聲道:「是啊。那鐵面判官單正說道,他家中藏有帶頭大哥的書信,這番話是在杏子林中說的。他全家給燒成了白地……唉,我想起那件事來,心中很怕。」她身子微微發抖,靠在喬峰身側。

  喬峰道:「此人心狠手辣,世所罕有。趙錢孫寧可身敗名裂,也不肯吐露他名字,未必是為了顧全義氣,說不定是怕他知情後辣手報復。單正和他交好,這人居然也對他下此毒手。那晚在杏子林中,又有什麼如此厲害的人物?」沉吟半晌,又道:「還有一件事我也覺得奇怪。」阿朱道:「什麼事?」

  喬峰望著江中的帆船,說道:「這大惡人聰明機謀,處處在我之上,武功似乎也不弱於我。他要取我性命,只怕也不如何為難。他又何必這般怕我得知我仇人是誰?」

  阿朱道:「喬大爺,你這可太謙了。那大惡人縱然了得,其實心中怕得你要命。我猜他這些日子中心驚膽戰,生怕你得知真相,去找他報仇。否則的話,他也不必害死喬家二老,害死玄苦大師,又害死趙錢孫、譚婆和鐵面判官一家。譚公也可說是他害的。」

  喬峰點了點頭,道:「那也說得是。」向她微微一笑,說道:「他既不敢來害我,自也不敢走近你身邊。你別害怕。」過了半晌,歎道:「這人當真工於心計。喬某枉稱英雄,卻給人玩弄於掌股之上,竟無還手之力。」

  過長江後,不一日又過錢塘江,來到天臺縣城。喬峰和阿朱在客店中歇了一宿。次日一早起來,正要向店伴打聽上天臺山的路程,店中掌櫃匆匆進來,說道:「喬大爺,天臺山止觀禪寺有一位師父前來拜見。」

  喬峰吃了一驚,他住宿客店之時,曾隨口說姓關,便問:「你幹嗎叫我喬大爺?」那掌櫃道:「止觀寺的師父說了喬大爺的形貌,一點不錯。」喬峰和阿朱對瞧一眼,均頗驚異,他二人早已易容改裝,而且與在山東泰安時又頗不同,居然一到天臺,便讓人認了出來。喬峰道:「好,請他進來相見。」

  掌櫃的轉身出去,不久帶了一個三十來歲的矮胖僧人進來。那僧人向喬峰合什為禮,說道:「家師上智下光,命小僧朴者邀請喬大爺、阮姑娘赴敝寺隨喜。」喬峰聽他連阿朱姓阮竟也知道,更加詫異,問道:「不知師父何以得悉在下姓氏?」

  朴者和尚道:「家師吩咐,說道天臺縣城『傾蓋客店』之中,住得有一位喬英雄,一位阮姑娘,命小僧前來迎接上山。這位是喬大爺了,不知阮姑娘在哪裏?」阿朱扮作個中年男子,朴者和尚看不出來,還道阮姑娘不在此處。

  喬峰又問:「我們昨晚方到此間,尊師何以便知?難道他真有前知的本領麼?」

  樸者還未回答,那掌櫃的搶著道:「止觀禪寺的老神僧神通廣大,屈指一算,便知喬大爺要來。別說明後天的事瞧得清清楚楚,便是五百年之後的事情,他老人家也算得出個十之六七呢。」朴者和尚卻說:「倒不是我師父前知。我師父得到訊息,知道兩位要光降敝寺,命小僧前來迎接,已來過好幾次,曾去過幾家客店查詢。」

  喬峰聽朴者和尚說話老實,料想對方于己當無惡意,便道:「阮姑娘隨後便來,你領我們二人先去拜見尊師吧。」朴者和尚道:「是。」喬峰要算房飯錢,那掌櫃的忙道:「大爺是止觀禪寺老神僧的客人,住在小店,我們沾了好大的光哪,這幾錢銀子的房飯錢,那無論如何是不敢收的。」

  喬峰道:「如此叨擾了。」暗想:「智光禪師有德于民,他害死我爹娘的怨仇,就算一筆勾銷。只盼他肯吐露那帶頭大哥和大惡人是誰,我便心滿意足。即使他不肯說,我也決不用強。」當下隨著朴者和尚出得縣城,徑向天臺山而來。

  天臺山風景清幽,但山徑頗為險峻,崎嶇難行。相傳漢時劉晨、阮肇誤入天臺山遇到仙女,可見山水固極秀麗,山道卻盤旋曲折,甚難辨認。喬峰跟在朴者和尚身後,見他腳力甚健,卻顯然不會武功,但他並不因此放鬆了戒備,尋思:「對方既知是我,豈有不嚴加防範之理?智光禪師雖是有德高僧,旁人卻未必都和他一般心思。」

  走了一段山路,轉過一個山坳,一條山徑筆直上嶺,右首山壁下有座涼亭,亭內放著一隻陶缸,上擱竹制水杓,似是供行旅休憩飲水之用。喬峰見阿朱走得略有倦色,便道:「咱們到涼亭裏歇一歇腳。」阿朱道:「好!」隨著他走向涼亭。朴者和尚跟著走近,說道:「你兩位如口渴了,可以喝點茶。」喬峰拿起水杓,見陶缸中沖得淡赭色的有半缸粗茶,舀了一杓茶,遞給阿朱。阿朱接過茶杓,喝了一口,只見來路上有五人快步上山,大袖飄飄,行動甚是矯捷。

  喬峰一見之下,便留上了神。這五人年紀均已不輕,但健步如飛,各穿一件灰袍,頭戴灰色棉布帽,走入涼亭。五人抱拳行禮,齊聲道:「大爺安好。姑娘安好。」此時阿朱未改服裝,聽五人稱她為「姑娘」,喬峰和阿朱都增戒心,兩人還禮說道:「各位安好。這裏有茶水,請飲用休息。」一人道:「多謝!」喬峰聽他們說話是北方口音,見五人都是六十左右年紀,大都眉毛已變白色,有三人微有白髭。喬峰暗忖:「這五人武功高得很啊,不知是什麼來路?」走到阿朱身邊,和她並肩坐在一張木長凳上。瞧這五人神情和藹,全無敵意,微微放心。

  五老者分別飲了茶後,坐下身來。一名老者拱手說道:「在下姓杜,是淮北人氏。這四個都是在下的師弟。這個姓遲,這個姓金,這個姓褚,這個姓孫。」四人聽他說到自己,便站起身抱拳為禮。喬峰抱拳為禮。阿朱見他們年紀大,敬之為長輩,還禮時曲膝躬身,頗為恭敬。那姓杜老者笑嘻嘻地道:「大家是行旅之人,小姑娘不用這麼客氣。」阿朱道:「杜爺爺,你是我爺爺輩的人,小女子該當恭敬。」說話回復女聲,不再假裝粗豪男子聲音。

  那姓杜老者呵呵而笑,伸出枯瘦手掌,淩空作了個姿式,似是撫摸她頭髮一般。喬峰見他淩空這麼一撫,神態慈祥,但手勢平穩異常,只怕以數百斤的力道,也難撞動他手掌,直似含了數十年高深功力,委實非同小可,心下暗驚,說道:「五位高人有幸在浙東邂逅相遇,喬峰實感運道不小。」

  那姓杜老者道:「喬大爺,我們一直想見你,從河南衛輝跟到山東泰安單家莊,又跟到浙江,幸好在這裏遇上。待會你便要去止觀寺,我們等不及了,只得魯莽上來相見。」喬峰忙道:「好說,好說。喬某不知五位高人在後,否則的話,早該回身迎上叩見。」心想他們一路從衛輝跟來,有備而至,瞧這五人舉止大是勁敵,只怕便要在這涼亭中惡鬥一場,如何照顧阿朱,倒非易事。

  那姓杜老者續道:「唯大英雄能本色。喬大爺,你自報真姓名,行事光明磊落,咱們的用意,也就不必相瞞。止觀寺智光禪師是有德高僧,我師兄弟五人特地趕來,是求你別傷害於他。」喬峰道:「五位老先生言重了。五位倘若同時出手,便可取了喬峰性命,何必說到這個『求』字?喬峰前往求見智光禪師,只是請他老人家指點迷津。不論他肯說還是不說,在下禮敬而來,禮敬而去,不敢損傷禪師一毫一發。」

  那姓杜老者道:「喬大爺丈夫一言,快馬一鞭,你既如此說,我五兄弟自然信得過。在下有一語奉告,那是肺腑之言,咱們今日初會,未免有點交淺言深,直言莫怪。」喬峰道:「杜老先生請說。」

  那姓杜老者道:「那譚公、譚婆、趙錢孫、丐幫徐長老、單正父子等諸人,只因不肯說那帶頭大哥的名字,以致喪命。江湖上不明真相之人,都說是喬大爺下的手……」

  喬峰道:「這些人沒一個是我殺的。譚氏夫婦和趙錢孫不肯說那帶頭大哥的名字,在下確是使過一些逼迫,但他們寧死不屈,不肯出賣朋友,確是好漢子的行徑,在下心中甚為佩服,決計沒傷他們性命。到底是誰下的手,在下正要追查個水落石出。喬峰身蒙不白奇冤,江湖上都冤枉我殺害義父、義母、恩師,其實這三位老人家視我有若親兒,我大恩未報,怎能有一指加於他們身上……」說著語音已有些唔咽。

  那姓杜老者道:「我們五兄弟此番趕來,不敢說能強行阻止喬大爺傷害智光禪師,但要老實跟喬大爺說一件千真萬確之事。那位帶頭大哥說道,為了他一人,江湖上已有這許多好朋友因而送命,他自覺罪孽深重。聚賢莊一戰,損傷的人更多。那帶頭大哥說:當年雁門關外那件事,他是大大的錯了,早就該償了自己性命謝罪,喬大爺若去找他報仇,他決意挺胸受戮,決不逃避……」

  喬峰越聽越奇,說道:「哪有此事?老先生是聽那位帶頭大哥親口所說,還是旁人轉告的?」那姓杜老者道:「千真萬確,那帶頭大哥的的確確是這個意思。老朽在江湖上薄有微名,我這四位師弟,也都不是無名之輩,我們五個人言出如山,此刻未能奉告真實姓名,喬大爺事後必知。」喬峰道:「然則請問那位帶頭大哥到底是誰?」

  那姓杜老者搖搖頭,歎了口氣,說道:「老夫武功遠遠不如喬大爺,但仍當獻醜,跟你對上一掌,不過想讓你知道,我師兄弟五人決不會一派胡言。」說著站到一邊,客客氣氣地道:「喬大爺,在下領教你一招高明掌法!」

  喬峰聽他指明只對一掌,似乎旨在以武功表明自己身份,當即說道:「五位是前輩高人,在下一望而知。五位言語,在下也不敢不信。五位要出手指教,喬峰武功低微,還請手下留情!」那姓杜老者呵呵一笑,說道:「威震天下的喬幫主武功低微,世上還有何人是武功高強?請發招吧!」說著屈膝彎腰,右掌緩緩推出。

  喬峰見他來掌並不剛猛,便即左掌圈轉,右掌還以一招「亢龍有悔」,這一掌有發有收,留有極大餘力。雙掌一交,啪的一聲輕響,喬峰只覺對方掌力緩緩而來,有餘不盡,他這招「亢龍有悔」也是餘力遠大於掌力,積蓄極厚。兩人掌力甫交,立即回收,互相欽佩,同時說道:「佩服!佩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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