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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悄立雁門 絕壁無餘字(3)


  喬峰凝思半晌,除下外衣,給她披在身上。

  阿朱臉上一紅,眼色溫柔地回眸看了他一眼,道:「我不冷。」

  喬峰見她披了自己外衣,登時心中雪亮,手掌一翻,抓住了她手腕,厲聲道:「原來是你!你受了何人指使,快快說來。」阿朱吃了一驚,顫聲道:「喬大爺,什麼事啊?」喬峰道:「你曾經假扮過我,冒充過我,是不是?」

  原來這時他才恍然想起,那日在無錫趕去相救丐幫眾兄弟,在道上曾見到一人的背影,當時未曾在意,直到在菩提院銅鏡中見到自己背影,才隱隱約約想起,那人的背影和自己直是一般無異,那股不安之感,便由此而起,然而心念模糊,渾不知為了何事。

  他那日趕去相救丐幫群雄,到達之時,眾人已然脫險,人人都說不久之前曾和他相見。他雖矢口不認,眾人卻無一肯信。當時他莫名其妙,相信除了有人冒充自己之外,更無別的原因。可是要冒充自己,連日常相見的白世鏡、吳長老等都認不出來,那是談何容易?此刻一見到阿朱披了自己外衣的背影,前後一加印證,登時恍然。雖然此時阿朱身上未有棉花墊塞,這瘦小嬌怯的背影和他魁梧奇偉的模樣大不相同,但要能冒充自己而瞞過丐幫群豪,天下除她之外,更能有誰?

  阿朱卻毫不驚惶,格格一笑,說道:「好吧,我只好招認了。」便將自己如何喬裝他的形貌、以解藥救了丐幫群豪之事說了。

  喬峰放開她手腕,厲聲道:「你假裝我去救人,有什麼用意?」

  阿朱甚是驚奇,說道:「我只是開開玩笑。你從西夏人手裏救了我和阿碧,我兩個都好生感激。我又見那些叫化子待你這樣不好,心想假扮了你,去解了他們身上所中之毒,讓他們心下慚愧,也是好的。」歎了口氣,又道:「哪知他們在聚賢莊上,仍對你這般狠毒,全不記得舊日的恩義。」

  喬峰臉色越來越嚴峻,咬牙道:「那麼你為什麼冒充了我去殺我父母?為什麼混入少林寺去殺我師父?」

  阿朱跳了起來,叫道:「哪有此事?誰說是我殺了你父母?殺了你師父」?

  喬峰道:「我師父給人擊傷,他一見我之後,便說是我下的毒手,難道還不是你麼?」他說到這裏,右掌微微抬起,臉上佈滿了殺氣,只要她對答稍有不善,這一掌落將下去,便有十個阿朱,也登時斃了。

  阿朱見他滿臉殺氣,目光中盡是怒火,心中害怕之極,不自禁退了兩步。只要再退得兩步,那便是萬丈深淵了。

  喬峰厲聲喝道:「站住,別動!」

  阿朱嚇得淚水點點從頰邊滾下,顫聲道:「我沒……殺你父母,沒……沒殺你師父。你師父這麼大……大的本事,我怎能殺得了他?」

  她最後這兩句話極是有力,喬峰一聽,心中一凜,立時知道錯怪了他,左手快如閃電般伸出,抓住她肩頭,拉著她靠近山壁,免得她失足掉下深谷,說道:「不錯,我師父不是你殺的。」他師父玄苦大師是玄慈、玄寂、玄難諸高僧的師兄弟,武功造詣,已達當世第一流境界。他所以逝世,並非中毒,更非受了兵刃暗器之傷,乃是給極厲害的掌力震碎臟腑。能以掌力傷得了玄苦大師的,當世寥寥可數,而其中半數便在少林寺之內,阿朱小小年紀,怎能有如此深厚內力?倘若阿朱的內力能震死玄苦大師,那麼玄慈這一記大金剛掌,也決不會震得她九死一生了。

  阿朱破涕為笑,拍了拍胸口,說道:「你險些兒嚇死了我。你這人說話也太沒道理,要是我有本事殺你師父,在聚賢莊上還不幫你大殺那些壞蛋麼?」

  喬峰見她輕嗔薄怒,心下歉然,說道:「這些日子來,我神思不定,胡言亂語,姑娘千萬莫怪。」

  阿朱笑道:「誰來怪你啊?要是我怪你,我就不跟你說話了。」隨即收起笑容,柔聲道:「喬大爺,不管你對我怎樣,我這一生一世,永遠不會怪你的。」說著輕輕靠在他身上。

  喬峰搖搖頭,淡然道:「我雖救過你,那也不必放在心上。」皺起了眉頭,呆呆出神,忽問:「阿朱,你這喬裝易容之術,是誰傳給你的?你師父是不是另有弟子?」阿朱搖頭道:「沒人教的。我從小喜歡扮作別人樣子玩兒,越是學得多,便越扮得像,這哪裏有什麼師父?難道玩兒也要拜師父麼?」她忽覺一直靠在喬峰懷裏,有點不妥,緩緩讓開兩步。

  喬峰歎了口氣,說道:「這可真奇怪了,世上居然另有一人,跟我相貌十分相像,以致我師父誤認是我。」阿朱道:「既然有此線索,那便容易了。咱們去找到這個人來,拷打逼問他便是。」喬峰道:「不錯,可是茫茫人海之中,要找到這個人,實在艱難之極。他多半跟你一樣,也有喬裝易容的好本事。」

  他走近山壁,凝視石壁上的斧鑿痕跡,想探索原來刻在石上的到底是些什麼字,但左看右瞧,一個字也辨認不出,說道:「我要去找智光大師,問他石壁上寫的到底是什麼字。不查明此事,寢食難安。」

  阿朱道:「就怕他不肯說。」喬峰道:「他多半不肯說的,但硬逼軟求,總是要他說了才罷。」阿朱沉吟道:「智光大師好像很硬氣,硬逼軟求,只怕都不管用。還是……」喬峰點頭道:「不錯,還是去問趙錢孫的好。嗯,這趙錢孫多半也是寧死不屈,但我倒有法子對付他。」

  他說到這裏,向身旁的深淵望了一眼,道:「我想下去瞧瞧。」阿朱嚇了一跳,向那雲封霧繞的谷口瞧了兩眼,走遠了幾步,生怕一不小心便摔了下去,說道:「不,不!你千萬別下去。下去有什麼好瞧的?」喬峰道:「我到底是漢人還是契丹人,這件事始終在我心頭盤旋不休。我要下去查個明白,看看那個契丹人的屍體。」阿朱道:「那人摔下去已有三十年了,早只剩下幾根白骨,還能看到什麼?」喬峰道:「我便是要去瞧瞧他的白骨。我想,他如真是我父親,便得將他屍骨撿上來,好好安葬。」

  阿朱尖聲道:「不會的,不會的!你仁慈俠義,怎能是殘暴惡毒的契丹人後裔?」

  喬峰道:「你在這裏等我一天一晚,明天這時候我還沒上來,你便不用等了。」

  阿朱大急,哇的一聲,哭了出來,叫道:「喬大爺,你別下去!」

  喬峰心腸甚硬,絲毫不為所動,微微一笑,說道:「聚賢莊上這許多英雄好漢都打我不死。難道這區區山谷,便能要了我命麼?」

  阿朱想不出什麼話來勸阻,只得道:「下面說不定有很多毒蛇、毒蟲,或者是什麼兇惡的怪物。」

  喬峰哈哈大笑,拍拍她肩頭,道:「要是有怪物,我捉了上來給你玩兒。」他向谷口四周眺望,要找一處勉強可以下足的山崖,盤旋下谷。

  便在這時,忽聽得東北角上隱隱有馬蹄之聲,向南馳來,聽聲音總有二十餘騎。喬峰當即快步繞過山坡,向馬蹄聲來處望去。他身在高處,只見這二十余騎一色的黃衣黃甲,都是大宋官兵,排成一列,沿著下面高坡的山道奔來。

  喬峰看清楚了來人,也不以為意,只是他和阿朱處身所在,正是從塞外進關的要道,當年中原群雄擇定於此處伏擊契丹武士,便是為此。心想此處是邊防險地,大宋官兵見到面生之人在此逗留,多半要盤查詰問,還是避開了,免得麻煩。回到原處,拉著阿朱往大石後一躲,道:「是大宋官兵!」

  過不多時,那二十余騎官兵馳上嶺來。喬峰躲在山石之後,已見到為首的一個軍官,不禁頗有感觸:「當年汪幫主、智光大師、趙錢孫等人,多半也是在這塊大石之後埋伏,如此瞧著契丹眾武士馳上山嶺。今日峰岩依然,當年宋遼雙方的武士,卻大都化作白骨了。」

  正自出神,忽聽得兩聲小孩的哭叫,喬峰大吃一驚,如入夢境:「怎麼又有了小孩?」跟著又聽得幾個婦女的尖叫聲音。

  他伸首外張,看清楚了那些大宋官兵,每人馬上大都還擄掠了一個婦女,所有婦孺都穿著契丹牧人的裝束。好幾個大宋官兵伸手在契丹女子身上摸索抓捏,猥褻醜惡,不堪入目。有些女子抗拒支撐,便立遭官兵喝罵毆擊。喬峰看得出奇,不明所以。只見這些人從大石旁經過,徑向雁門關馳去。

  阿朱問道:「喬大爺,他們幹什麼?」喬峰搖了搖頭,心想:「邊關的守軍怎地如此荒唐?」阿朱又道:「這種官兵就像盜賊一般。」

  跟著嶺道上又來了三十余名官兵,驅趕著數百頭牛羊和十余名契丹婦女,只聽得一名軍官道:「這一次打草穀,收成不怎麼好,大帥會不會發脾氣?」另一名軍官道:「遼狗的牛羊雖搶得不多,但搶來的女子中,有兩三個相貌不差,陪大帥快活快活,他脾氣就好了。」第一個軍官道:「三十幾個女人,大夥兒不夠分的,明兒辛苦一天,再去搶些來。」一個士兵笑道:「遼狗得到風聲,早就逃得精光啦,再要打草穀,須得等兩三個月。」

  喬峰不由得怒氣填胸,心想這些官兵的行徑,比之最兇惡的下三濫盜賊更有不如。

  突然之間,一個契丹婦女懷中抱著的嬰兒大聲哭了起來。那契丹女子伸手推開一名大宋軍官的手,轉頭去哄啼哭的孩子。那軍官大怒,抓起那孩兒摔了出去,跟著縱馬而前,馬蹄踏在孩兒身上,登時踩得他肚破腸流。那契丹女子嚇得呆了,哭也哭不出聲來。眾官兵哈哈大笑,蜂擁而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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