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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悄立雁門 絕壁無餘字(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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喬峰一生中見過不少殘暴兇狠之事,但這般公然以殘殺嬰孩為樂,卻是第一次見到。他氣憤之極,當下卻不發作,要瞧個究竟再說。 這一群官兵過去,又有十余名官兵呼嘯而來。這些大宋官兵也都乘馬,手中高舉長矛,矛頭上大都刺著一個血肉模糊的首級,馬後系著長繩,縛了五個契丹男子。喬峰瞧那些契丹人的裝束,都是尋常牧人,有兩個年紀甚老,白髮蒼然,另外三個是十五六歲的少年。他心下了然,這些大宋官兵出去擄掠,壯年的契丹牧人都逃走了,卻將婦孺老弱捉了來。 只聽得一個軍官笑道:「斬得十四具首級,活捉遼狗五名,功勞說大不大,說小不小,升官一級,賞銀一百兩,那是有的。」另一人道:「老高,這裏西去五十里,有個契丹人市集,你敢不敢去打草穀?」那老高道:「有什麼不敢?你欺我新來麼?老子新來,正要多立邊功。」說話之間,一行人已馳到大石左近。 一個契丹老漢看到地下的童屍,突然大叫,撲過去緊緊抱住童屍,不住親吻,悲聲叫嚷。喬峰雖不懂他言語,見了他這神情,料想給馬踩死的這孩子是他親人。拉著那老漢的小卒不住扯繩,催他快走。那契丹老漢怒發如狂,猛地向他撲去。這小卒吃了一驚,揮刀向他疾砍。契丹老漢用力一扯,將他從馬上拉落,張口往他頸中咬去,另一名大宋軍官從馬上一刀砍了下來,狠狠砍在那老漢背上,跟著俯身抓住他後領,將他拉開,摔在地下的小卒方得爬起。這小卒氣惱已極,揮刀又在那契丹老漢身上砍了幾刀。那老漢搖晃了幾下,竟不跌倒。眾官兵或舉長矛,或提馬刀,團團圍在他身周。 那老漢轉向北方,解開了上身衣衫,挺立身子,突然高聲叫號,聲音悲涼,有若狼嗥,一時之間,眾軍官臉上都現驚懼之色。 喬峰心下悚然,驀地裏似覺和這契丹老漢心靈相通,這幾下垂死時的狼嗥之聲,自己也曾叫過。那是在聚賢莊上,他身上接連中刀中槍,又見單正挺刀刺來,自知將死,心中悲憤莫可抑制,忍不住縱聲便如野獸般狂叫。 這時聽了這幾聲呼號,心中油然而起親近之意,更不多想,飛身便從大石之後躍出,抓起那些大宋官兵,一個個都投下崖去。喬峰打得興起,連他們乘坐的馬匹也都一掌一匹,推入深谷,人號馬嘶,響了一陣,便即沉寂。 阿朱和那四個契丹人見他如此神威,都看得呆了。 喬峰殺盡十余名官兵,縱聲長嘯,聲震山谷,見那身中數刀的契丹老漢兀自直立不倒,心中敬他是個好漢,走到他身前,只見他胸膛袒露,對正北方,卻已氣絕身死。喬峰向他胸口看時,「啊」的一聲驚呼,倒退一步,身子搖搖擺擺,幾欲摔倒。 阿朱大驚,叫道:「喬大爺,你……你……你怎麼了?」只聽得嗤嗤嗤幾聲響過,喬峰撕開自己胸前衣衫,露出長毛茸茸的胸膛來。阿朱一看,見他胸口刺著花紋,是青鬱鬱的一個狼頭,張口露牙,狀貌兇惡;再看那契丹老漢時,見他胸口也是刺著一個狼頭,形狀神姿,和喬峰胸口的狼頭一模一樣。 忽聽得那四個契丹人齊聲呼叫起來。 喬峰自兩三歲時初識人事,便見到自己胸口刺著這個青狼之首,他因從小見到,自絲毫不以為異。後來年紀大了,向父母問起,喬三槐夫婦都說圖形美觀,稱讚一番,卻沒說來歷。北宋年間,人身刺花甚是尋常,甚至有全身自頸至腳遍體刺花的。大宋系承繼後周柴氏的江山。後周開國皇帝郭威,頸中便刺有一雀,因此人稱「郭雀兒」。當時身上刺花,蔚為風尚,丐幫眾兄弟中,身上刺花的十有八九,是以喬峰從無半點疑心。但這時見那死去的契丹老漢胸口青狼,竟和自己的一模一樣,自不勝駭異。 四個契丹人圍到他身邊,嘰哩咕嚕地說話,不住地指他胸口狼頭。喬峰不懂他們說話,茫然相對。一個老漢忽地解開自己衣衫,露出胸口,竟也刺著這麼一個狼頭。三個少年各解衣衫,胸口也均有狼頭刺花。 霎時之間,喬峰終於千真萬確地知道,自己確是契丹人。這胸口的狼頭定是他們部族的記號,想是男孩出生不久,便即人人刺上。他自來痛心疾首地憎恨契丹人,知道他們暴虐卑鄙、不守信義,知道他們慣殺漢人、無惡不作,這時候卻要他不得不自認是禽獸一般的契丹人,心中苦惱之極。 他呆呆地怔了半響,突然間大叫一聲,向山野間狂奔而去。 阿朱叫道:「喬大爺!喬大爺!」隨後跟去。 阿朱直追出十餘里,才見他抱頭坐在一株大樹之下,臉色鐵青,額頭一根粗大的青筋凸了出來。阿朱走到他身邊,和他並肩而坐。 喬峰身子一縮,說道:「我是豬狗也不如的契丹胡虜,自今而後,你不用再見我了。」 阿朱和所有漢人一般,本來也痛恨契丹人入骨,但喬峰在她心中,乃天神一般的人物,別說他只是契丹人,便是魔鬼猛獸,她也不肯離之而去,心想:「他這時心中難受,須得對他好好勸解寬慰。」柔聲道:「漢人中有好人壞人,契丹人中,自然也有好人壞人。喬大爺,你別把這種事放在心上。阿朱的性命是你救的,你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對我全無分別。」 喬峰冷冷地道:「我不用你可憐,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必假惺惺地說什麼好話。我救你性命,非出本心,只不過一時逞強好勝。此事一筆勾銷,你快快去吧!」 阿朱心中惶急,尋思:「他既知自己確是契丹胡虜,說不定便回歸漠北,從此不踏入中土一步。」一時情不自禁,站起身來,說道:「喬大爺,你若撇下我而去,讓我獨個兒孤苦伶仃的,在這世上沒人理睬,我便跳入這山谷之中。阿朱說得出做得到,你是契丹的英雄好漢,瞧不起我這低三下四的丫鬟賤人,我還不如自己死了的好。」 喬峰聽她說得十分誠懇,心下感動。他只道自己既是契丹胡虜,普天下的漢人自然個個避苦蛇蠍,想不到阿朱對待自己仍一般無異,不禁伸手拉住了她手掌,柔聲道:「阿朱,你是慕容公子的丫鬟,又不是我的丫鬟,我……我怎會瞧不起你?」 阿朱道:「我不用你可憐,你心中瞧不起我,也不必假惺惺地說什麼好話。」她學著喬峰說這幾句話,語音聲調,無一不像,眼光中卻滿是頑皮神色。 喬峰哈哈大笑,他於失意潦倒之際,得有這樣一個聰明伶俐的少女說笑慰解,不禁煩惱大消。 阿朱收起笑容,正色道:「喬大爺,我服侍慕容公子,並非賣身給他。只因我從小沒了爹娘,流落在外,有一日受人欺淩,慕容老爺見到了,救了我回家。我孤苦無依,便做了他家的丫鬟。其實慕容公子也並不真當我是丫鬟,他還買了幾個丫鬟服侍我呢。阿碧妹子也是一般,只不過她是她爹爹送她到燕子塢慕容老爺家裏來避難的。慕容老爺和夫人當年曾說,哪一天我和阿碧想離開燕子塢,他慕容家歡歡喜喜地給我們送行……」說到這裏,臉上微微一紅。原來當年慕容夫人說的是:「哪一天阿朱、阿碧這兩個小妮子有了歸宿,我們慕容家全副嫁妝、花轎吹打送她們出門,就跟嫁女兒沒半點分別。」頓了一頓,又對喬峰道:「今後我服侍你,做你的丫鬟,慕容公子決不會見怪。」 喬峰雙手連搖,道:「不,不!我是個胡人蠻夷,怎能用什麼丫鬟?你在江南富貴人家過慣了舒服日子,跟著我漂泊吃苦,有什麼好處?你瞧我這等粗野漢子,也配受你服侍麼?」 阿朱嫣然一笑,道:「這樣吧,我算是給你擄掠來的奴僕,你高興時向我笑笑,不開心時便打我罵我,好不好呢?」喬峰微笑道:「我一拳打下來,只怕登時便將你打死了。」阿朱道:「當然你只輕輕地打,可不能出手太重。」喬峰哈哈一笑,說道:「輕輕地打,不如不打。我也不想要什麼奴僕。」阿朱道:「你是契丹的大英雄,擄掠幾個漢人女子做奴僕,有何不可?你瞧那些大宋官兵,不也是擄掠了許多契丹人嗎?」 喬峰默然不語。阿朱見他眉頭深皺,眼色陰鬱,擔心自己說錯了話,惹他不快。 過了一會,喬峰緩緩地道:「我一向只道契丹人兇惡殘暴,虐害漢人,但今日親眼見到大宋官兵殘殺契丹的老弱婦孺,我……我……阿朱,我是契丹人,從今而後,不再以契丹人為恥,也不以大宋為榮。」 阿朱聽他如此說,知他已解開了心中鬱結,很是歡喜,說道:「我早說胡人中有好有壞,漢人中也有好有壞。契丹人沒漢人那樣狡猾,只怕壞人還更少些呢。」 喬峰瞧著左首深谷,神馳當年,說道:「阿朱,我爹爹媽媽給那些漢人無辜害死,此仇非報不可!」 阿朱點了點頭,心下隱隱感到害怕。她知道這輕描淡寫的「此仇非報不可」六字之中,勢必包含著無數的惡鬥、鮮血和性命。 喬峰指著深谷,說道:「當年我媽媽給他們殺了,我爹爹痛不欲生,就從那邊的岩石之旁,躍入深谷。他人在半空,不捨得我陪他喪生,又將我拋了上來,喬峰方有今日。阿朱,我爹爹愛我極深,是麼?」阿朱眼中含淚,道:「是。」 喬峰道:「我父母這血海深仇,豈可不報?我從前不知,竟然認敵為友,那已是不孝之極,今日如再不去殺了害我父母的正兇,喬某何顏生於天地之間?他們所說的那『帶頭大哥』,到底是誰?那封寫給汪幫主的信上有他署名,智光和尚卻將所署名字撕下來吞入了肚裏。這個『帶頭大哥』顯是尚在人世,否則他們就不必為他隱瞞了。」 他自問自答,苦苦思索,明知阿朱並不能助他找到大仇,但有一個人在身邊聽他說話,自然而然地減卻不少煩惱。他又道:「這個帶頭大哥既能率領中土豪傑,自是個武功既高、聲望又隆的人物。他信中語氣,跟汪幫主交情大非尋常,他稱汪幫主為兄,年紀比汪幫主小些,比我當然要大得多。這樣一位人物,應當並不難找,嗯,看過那封信的,有智光和尚、丐幫的徐長老和馬夫人、鐵面判官單正。還有那個趙錢孫,自也知道他是誰。趙錢孫已告知他師妹譚婆,想來譚婆也不會瞞她丈夫。智光和尚與趙錢孫,都是害死我父母的幫兇,那當然是要殺的,這個他媽的『帶頭大哥』,哼,我……我要殺他全家,老老小小,雞犬不留!」 阿朱打了個寒噤,本想說:「你殺了那帶頭的惡人,已經夠了,饒了他全家吧。」但這幾句話到得口邊,卻不敢吐出唇來,只覺得喬峰神威凜凜,對之不敢稍有拂逆。 喬峰又道:「智光和尚四海雲遊,趙錢孫漂泊無定,要找這兩個人甚是不易。那鐵面判官單正並未參與害我父母之役,我已殺了他兩個兒子,他小兒子也是因我而死,就不必再去找他了。阿朱,咱們找丐幫的徐長老去。」 阿朱聽到他說「咱們」二字,不由得心花怒放,那便是答應攜她同行了,嫣然一笑,心想:「便是到天崖海角,我也跟你同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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