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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 悄立雁門 絕壁無餘字(2)


  來到絕嶺,放眼四顧,但見繁峙、五台東聳,甯武諸山西帶,正陽、石鼓挺于南,其北則為朔州、馬邑,長坡峻阪,茫然無際,寒林漠漠,景象蕭索。喬峰想起當年過雁門關時,曾聽同伴言道,戰國時趙國大將李牧、漢朝大將郅都,都曾在雁門駐守,抗禦匈奴入侵。倘若自己真是匈奴、契丹後裔,那麼千餘年來侵犯中國的,都是自己的祖宗了。

  向北眺望地勢,尋思:「那日汪幫主、趙錢孫等在雁門關外伏擊契丹武士,定要選一處最占形勢的山坡,左近十餘里之內,地形之佳,莫過於西北角這處山側。十之八九,他們定會在此設伏。」

  當下奔行下嶺,來到該處山側。驀地裏心中感到一陣沒來由的悲愴,只見該山側有塊大岩,智光大師說中原群雄伏在大岩之後,向外發射喂毒暗器,看來便是這塊岩石。

  山道數步之外,下臨深谷,但見雲霧封谷,下不見底。喬峰心道:「倘若智光大師之言非假,那麼我媽媽給他們害死之後,我爹爹從此處躍下深谷自盡。他躍進谷口之後,不忍帶我同死,又將我拋了上來,摔在汪幫主身上。他……他在石壁上寫了些什麼字?」

  回過頭來,往右首山壁上望去,只見那一片山壁天生的平淨光滑,但正中一大片山石上卻盡是斧鑿的印痕,顯而易見,是有人故意將留下的字跡削去了。

  喬峰呆立在石壁之前,不禁怒火上沖,只想揮刀舉掌亂殺,猛然間想起一事:「我離丐幫之時,曾斷單正的鋼刀立誓,說道,我是漢人也好,是契丹人也好,決計不殺一個漢人。可是我在聚賢莊上,一舉殺了多少人?此刻又想殺人,豈非大違誓言?唉,事已至此,我不犯人,人來犯我,倘若束手待斃,任人宰割,豈是男子漢大丈夫的行徑?」

  千里奔馳,為的是要查明自己身世,可是始終毫無結果。心中越來越暴躁,大聲號叫:「我不是漢人,我不是漢人!我是契丹人,我是契丹人!」提起手來,一掌又一掌地往山壁上劈去。四下裏山谷鳴響,一聲聲傳來:「我不是漢人,我不是漢人!……我是契丹人,我是契丹人!」山壁上石屑四濺。

  喬峰心中郁怒難申,仍一掌掌地劈去,似要將這一個多月來所受的種種委屈,都要向這塊石壁發洩。到得後來,手掌出血,一個個血手印拍上石壁,他兀自不停。

  正擊之際,忽聽得身後一個清脆的女子聲音說道:「喬大爺,你再打下去,這座山峰也要給你打垮了。」

  喬峰一怔,回過頭來,只見山坡旁一株花樹之下,站著一個盈盈少女,身穿淡紅衫子,嘴角邊帶著微笑,脈脈地凝視自己,正是阿朱。

  他那日出手救她,只不過激于一時氣憤,對這小丫頭本人,也沒怎麼放在心上,後來自顧不暇,於她的生死存亡更早置之腦後。不料她忽然在此處出現,喬峰驚異之餘,自也歡喜,迎將上去,笑道:「阿朱,你身子大好了?」只是他狂怒之後,轉憤為喜,臉上的笑容未免頗為勉強。

  阿朱道:「喬大爺,你好!」她向喬峰凝視片刻,突然之間,縱身撲入他懷中,哭道:「喬大爺,我……我在這裏已等了你五日五夜,我只怕你不能來。你……你果然來了,謝謝老天爺保佑,你終於安好無恙,沒受到損傷。那……真是好,真是好!」

  她這幾句話說得斷斷續續,但話中充滿了喜悅安慰之情。喬峰一聽便知她對自己關懷已極,直是全心全意皆在盼望自己平安,心中一動,問道:「你怎地在這裏等了我五日五夜?你……你怎知我會到這裏來?」

  阿朱慢慢抬起頭來,忽然想到自己是伏在一個男子懷中,臉上一紅,退開兩步,再想起适才自己情不自禁,直抒情懷,不由得滿臉飛紅,突然間反身疾奔,轉到了樹後。

  喬峰叫道:「喂,阿朱,阿朱,你幹什麼?」阿朱不答,只覺一顆心怦怦亂跳,過了良久,才從樹後出來,臉上仍頗有羞澀之意,一時之間,竟訥訥地說不出話來。喬峰見她神色奇異,柔聲道:「阿朱,你有什麼難言之隱,儘管跟我說好了。咱倆是患難之交,同生共死過來的,還能有什麼顧忌?」阿朱臉上又是一紅,低低地道:「沒有。」

  喬峰輕輕扳轉她肩頭,將她臉頰轉向日光,只見她容色雖甚憔悴,但蒼白的臉蛋上隱隱泛出淡紅,已非當日身受重傷時的灰敗之色,再伸指去搭她脈搏。阿朱的手腕碰到了他的手指,忽地全身一震。喬峰道:「怎麼?還有什麼不舒服麼?」阿朱臉上又是一紅,忙道:「不是,沒……沒有。」喬峰按她脈搏,但覺跳動平穩,舒暢有力,贊道:「薛神醫妙手回春,果真名不虛傳!」

  阿朱道:「幸得你的好朋友白世鏡長老,答允傳他七招『纏絲擒拿手』,薛神醫才給我治傷。更要緊的是,他們要查問那位黑衣先生的下落,倘若我就此死了,他們可就什麼也問不到了。我傷勢稍稍好得一點,每天總有七八個人來盤問我:『喬峰這惡賊是你什麼人?』『他逃到了什麼地方?』『救他的那個黑衣大漢是誰?』這些事我本來不知道,但我老實回答不知,他們硬指我說謊,又說不給我飯吃啦,要用刑啦,恐嚇了一大套。於是我便給他們捏造故事,那位黑衣先生的事我編得最荒唐,今天說他是來自昆侖山的,明天又說他曾經在東海學藝,跟他們胡說八道,當真有趣不過。」說到這裏,回想到那些日子中信口開河,作弄了不少當世成名的英雄豪傑,兀自心有餘歡,臉上笑容如春花初綻。

  喬峰微笑道:「他們信不信呢?」阿朱道:「有的相信,有的卻不信,大多數是將信將疑。我猜到他們誰也不知那位黑衣先生的來歷,無人能指證我說得不對,於是我的故事就越編越稀奇古怪,好叫他們疑神疑鬼,心驚肉跳。」喬峰歎道:「這位黑衣先生到底是什麼來歷,我也不知。只怕聽了你的信口胡說,我也會將信將疑。」

  阿朱奇道:「你也不認得他麼?那麼他怎麼竟會甘冒奇險,從龍潭虎穴之中將你救了出來?嗯,救人危難的大俠,本來就是這樣的。」

  喬峰歎了口氣,道:「我不知該當向誰報仇,也不知向誰報恩。不知自己是漢人,還是契丹人,不知自己的所作所為,到底是對是錯。喬峰啊喬峰,你當真枉自為人了!」

  阿朱見他神色淒苦,不禁伸出手去,握住他手掌,安慰道:「喬大爺,你又何須自苦?種種事端,總有水落石出的一天。你只要問心無愧,行事對得住天地,那就好了!」

  喬峰道:「我便是自己問心有愧,這才難過。那日在杏子林中,我彈刀立誓,決不殺一個漢人,可是……可是……」

  阿朱道:「聚賢莊上這些人不分青紅皂白,便向你圍攻,若不還手,難道便糊裏糊塗地讓他們砍成十七二十八塊嗎?天下沒這個道理!」

  喬峰道:「這話也說得是。」他本是個提得起、放得下的好漢,一時悲涼感觸,過得一時,便也撇在一旁,說道:「智光禪師和趙錢孫都說這石壁上寫得有字,卻不知是給誰鑿去了?」

  阿朱道:「是啊,我猜想你定會到雁門關外,來看這石壁上的留字,因此一脫險境,就到這裏來等你。」

  喬峰問道:「你如何脫險,又是白長老救你的麼?」阿朱微笑道:「那可不是了。你記得我曾經扮過少林寺的和尚,是不是?連他們的師兄弟也認不出來。」喬峰道:「不錯,你這門頑皮的本事當真不錯。」阿朱道:「那日我的傷勢大好了,薛神醫說道不用再加醫治,只須休養七八天,便能複元。我編造那些故事,漸漸破綻越來越多,編得也有些膩了,又記掛著你,於是這天晚上,我喬裝改扮了一個人。」喬峰道:「又扮人?卻扮了誰?」

  阿朱道:「我扮作薛神醫。」

  喬峰微微一驚,道:「你扮薛神醫,那怎麼扮得?」阿朱道:「他天天跟我見面,說話最多,他的模樣神態我看得最熟,而且只有他時常跟我單獨在一起。那天晚上我假裝暈倒,他來給我搭脈,我反手一扣,就抓住了他脈門。他動彈不得,只好由我擺佈。」

  喬峰不禁好笑,心想:「這薛神醫只顧治病,哪想到這小鬼頭有詐。」

  阿朱道:「我點了他穴道,除下他的衣衫鞋襪。我的點穴功夫不高明,生怕他自己衝開穴道,於是撕了被單,再將他手腳都綁了起來,放在床上,用被子蓋住了他,有人從窗外看見,只道我在蒙頭大睡,誰也不會疑心。我穿上他的衣衫鞋帽,在臉上堆起皺紋,便有七分像了,只是缺一把鬍子。」

  喬峰道:「嗯,薛神醫的鬍子半黑半白,倒不容易假造。」阿朱道:「假造的不像,終究是用真的好。」喬峰奇道:「用真的?」阿朱道:「是啊,用真的。我從他藥箱中取出一把小刀,將他的鬍子剃了下來,一根根都黏在我臉上,顏色模樣,沒半點不對。薛神醫心裏定是氣得要命,可是他有什麼法子?他治我傷勢,非出本心,我剃他鬍子,也算不得是恩將仇報。何況他剃了鬍子之後,似乎年輕了十多歲,相貌英俊得多了。」

  說到這裏,兩人相對大笑。

  阿朱笑著續道:「我扮了薛神醫,大模大樣地走出聚賢莊,當然誰也不敢問什麼話,我叫人備了馬,取了銀子,這就走啦。離莊三十里,我扯去鬍子,變成個年輕小夥子。那些人總得到第二天早晨,才會發覺。可是我一路上改裝,他們自是尋我不著。」

  喬峰鼓掌道:「妙極!妙極!」突然之間,想起在少林寺菩提院的銅鏡之中,曾見到自己背影,當時心中一呆,隱隱約約覺得有什麼不安,這時聽她說了改裝脫險之事,又忽起這不安之感,而且比之當日在少林寺時更加強烈,沉吟道:「你轉過身來,給我瞧瞧。」阿朱不明他用意,依言轉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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