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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胡漢恩仇 須傾英雄淚(11)


  「那孩子經過一家鐵店門前,見攤子上放著幾把殺豬殺牛的尖刀。打鐵師傅正在招呼客人買犁耙、鋤頭,忙得緊,那孩子便偷了一把尖刀,藏在身邊,連媽媽也沒瞧見。

  「到得家中,媽媽也不將這事說給爹爹聽,生怕爹爹氣惱,更增病勢,要將那四錢銀子取出來交給爹爹,不料一摸懷中,銀子卻不見了。

  「媽媽又驚慌又奇怪,出去問兒子,只見孩子拿著一把明晃晃的新刀,正在石頭上磨,媽媽問他:『刀子哪裏來的?』孩子不敢說是偷的,便撒謊道:『是人家給的。』媽媽自然不信,這樣一把尖頭新刀,市集上總得賣錢半二錢銀子,怎麼會隨便送給孩子?問他是誰送的,那孩子卻又說不上來。媽媽歎了口氣,說道:『孩子,爹爹媽媽窮,平日沒能買什麼玩意兒給你,當真委屈了你。你買了把刀子來玩,男孩子家,也沒什麼。多餘的錢你給媽媽,爹爹有病,咱們買斤肉來煨湯給他喝。』那孩子一聽,瞪著眼道:『什麼多餘的錢?』媽媽道:『咱們那四錢銀子,你拿了去買刀子,是不是?』那孩子急了,叫道:『我沒拿錢,我沒拿錢!』爹爹媽媽從來不打他罵他,雖然只是個幾歲大的孩子,也當他客人一般,一向客客氣氣地相待……」

  喬峰說到這裏,心中一凜:「為什麼這樣?天下父母親對待兒子,可從來不是這樣的,就算溺愛憐惜,也決不會這般尊重客氣。」自言自語:「為什麼這樣奇怪?」

  阿朱問道:「什麼奇怪啊?」說到最後兩字時,已氣若遊絲。喬峰知她體內真氣又竭,當即伸掌抵在她背心,以內力送入她體內。

  阿朱精神漸複,歎道:「喬大爺,你每給我渡一次氣,自己的內力便消減一次,練武功之人,真氣內力是第一要緊的。你這般待我,阿朱……如何報答?」喬峰笑道:「我只須靜坐吐納,練上幾個時辰,真氣內力便又恢復如常,又說得上什麼報答?我和你家主人慕容公子千里神交,雖未見面,我心中已將他當做了朋友。你是他家人,何必跟我見外?」阿朱黯然道:「我每隔一個時辰,體氣便漸漸消逝,你總不能……總不能永遠……」喬峰道:「你放心,咱們總能找到一位醫道高明的大夫,給你治好。」

  阿朱微笑道:「只怕那大夫嫌我窮,怕沾上瘴氣窮氣,不肯給我醫治。喬大爺,你那故事還沒說完呢,什麼事好奇怪?」

  喬峰道:「嗯,我說溜了嘴。媽媽見孩子不認,也不說了,便回進屋中。過了一會,孩子磨完了刀回進屋去,只聽媽媽正低聲和爹爹說話,說他偷錢買了一柄刀子,卻不肯認。他爹爹道:『這孩子跟著咱們,從來沒什麼玩的,他要什麼,由他去吧,咱們一向挺委屈了他。』二人說到這裏,見孩子進屋,便住口不說了。爹爹和顏悅色地摸著他頭,道:『乖孩子,以後走路小心些,怎麼頭上跌得這麼厲害?』至於不見了四錢銀子和他買了把新刀子的事,爹爹一句不提,甚至連半點不高興的樣子也沒有。

  「孩子雖只七歲,卻已很懂事,心想:『爹爹媽媽疑心我偷了錢去買刀子,要是他們狠狠地打我一頓,罵我一場,我倒不在乎。可是他們偏偏仍待我這麼好。』他心中不安,向爹爹道:『爹,我沒偷錢,這把刀子也不是買來的!』爹爹道:『你媽多事,錢不見了,打什麼緊?大驚小怪地查問,婦道人家就心眼兒小。好孩子,你頭上痛不痛?』那孩子只得答道:『還好!』他想辯白,卻無從辯起,悶悶不樂,晚飯也不吃,便去睡了。

  「他在床上翻來覆去,說什麼也睡不著,又聽得媽媽輕輕哭泣,想是既憂心爹爹病重,又氣惱日間受了那大夫的辱打。孩子悄悄起身,從窗子裏爬了出去,連夜趕到鎮上,到了那大夫門外。那屋子前門後門都關得緊緊的,沒法進去。孩子身子小,便從狗洞裏鑽進屋去,見一間房的窗紙上透出燈光,大夫還沒睡,正在煎藥。孩子推開了房門……」

  阿朱為那孩子擔憂,說道:「這小孩兒半夜裏摸進人家家裏,只怕要吃大虧。」

  喬峰搖頭道:「沒有。那大夫聽得開門的聲音,頭也沒抬,問道:『誰?』孩子一聲不出,走近身去,拔出尖刀,一刀便戳了過去。他身子矮,這一刀戳在大夫的肚子上。那大夫只哼了幾哼,便倒下了。」

  阿朱「啊」的一聲,驚道:「這孩子將大夫刺死了?」喬峰點了點頭,道:「不錯。孩子又從狗洞裏爬將出來,回到家裏。黑夜之中來回數十里路,也累得他慘了。第二天早上,大夫的家人才發現他死了,肚破腸流,死狀很慘,但大門和後門都緊緊閉著,裏面好好地上了閂,外面的兇手怎麼能進屋來?大家都疑心是大夫家中自己人幹的。知縣老爺將大夫的兄弟、妻子都捉去拷打審問,鬧了幾年,大夫的家也就此破了。這件事始終成為許家集的一件疑案。」

  阿朱道:「你說許家集?那大夫……便是這鎮上的麼?」

  喬峰道:「不錯。這大夫姓許,本來是這鎮上最出名的醫生,遠近數縣,都是知名的。他家在鎮西,本來是高大的白牆,現下都破敗了。剛才我去請醫生給你看病,還到那屋子前面去看來。」

  阿朱問道:「那個生病的老爹呢?他的病好了沒有。」喬峰道:「後來少林寺一位和尚送了藥,治好了他的病。」阿朱道:「少林寺中倒也有好和尚。」喬峰道:「自然有。少林寺中有幾位高僧仁心俠骨,著實令人可敬!」說著心下黯然,想到了授業恩師玄苦大師。

  阿朱「嗯」的一聲,沉吟道:「那大夫瞧不起窮人,不拿窮人的性命當一回事,固然可惡,但也罪不至死。這個小孩子,也太野蠻了。我真不相信有這種事情,七歲大的孩子,怎地膽敢動手殺人?啊,喬大爺,你說的這個故事,是真的麼?」喬峰道:「是真的事情。」阿朱歎息一聲,輕聲道:「這樣兇狠的孩子,倒像是契丹的惡人!」

  喬峰突然全身一顫,跳起身來,顫聲道:「你……你說什麼?」

  阿朱見到他臉上變色,一驚之下,驀地裏什麼都明白了,說道:「喬大爺,對不起,我……我不是有意用言語傷你。當真不是故意……」喬峰呆立片刻,頹然坐下,道:「你猜到了?」阿朱點點頭。喬峰道:「無意中的言語,往往便是真話。我這麼下手不容情,當真由於是契丹種的緣故麼?」阿朱柔聲道:「喬大爺,阿朱胡說八道,你千萬別介懷。那大夫踢你媽媽,你自小英雄氣慨,殺了他是理所當然。這人該死!」

  喬峰雙手抱頭,說道:「那也不單因為他踢我媽媽,還因他累得我受了冤枉。媽媽那四錢銀子,定是在大夫家中拉拉扯扯時掉在地下了。我……我生平最受不得給人冤枉!」

  可是,便在這一日之中,他身遭三樁奇冤。自己是不是契丹人,還沒法知曉,但喬三槐夫婦和玄苦大師,卻明明不是他下手殺的,然而殺父、殺母、殺師這三件大罪的罪名,卻都安在他頭上。到底兇手是誰?如此陷害他的是誰?

  便在這時,又想到了另一件事:「為什麼爹爹媽媽都說,我跟著他們是委屈了我?父母窮,兒子自然也窮,有什麼委屈不委屈的?只怕我的確不是他們親生兒子,是旁人寄養在他們那裏的。想必交托寄養之人身份甚高,因此爹爹媽媽待我十分客氣,不但客氣,簡直是敬重。那寄養我的人,多半便是汪幫主,或是那個帶頭大哥了?」他父母待他,全不同尋常父母對待親兒,以他生性之精明,照理早該察覺,然而從小便是如此,習以為常,再精明的人也不會去細想,只道他父母特別溫和慈祥而已。此刻想來,只覺事事都證實自己是契丹夷種。

  阿朱安慰他道:「喬大爺,他們說你是契丹人,我看定是誣衊造謠。別說你慷慨仁義,四海聞名,單是你對我如此一個微不足道的小丫鬟,也這般盡心看顧,契丹人殘毒如虎狼一般,跟你是天上地下,如何能比?」

  喬峰道:「阿朱,倘若我真是契丹人呢,你還受不受我看顧?」

  其時中土漢人對契丹切齒痛恨,視作毒蛇猛獸一般,阿朱一怔,說道:「你別胡思亂想,那決計不會。契丹族中要是能出如你這樣的好人,咱們大家也不會痛恨契丹人了。」

  喬峰默然不語,心道:「如果我真是契丹人,連阿朱這樣的小丫鬟也不會理我了。」霎時之間,只覺天地雖大,竟無自己容身之處,思湧如潮,胸口熱血沸騰,自知為阿朱接氣多次,內力消耗不少,當下盤膝坐在床畔椅上,緩緩吐納運氣。

  阿朱也閉上了眼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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