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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胡漢恩仇 須傾英雄淚(10)


  喬峰給她扣好衣衫,把白玉盒子和金鎖片放回她懷裏,碎銀子則自己取了,伸手抄起她身子,快步向北而行。

  行出二十餘里,到了一處人煙稠密的大鎮,叫做許家集。喬峰找到當地最大一家客店,將阿朱安頓好了,請了個醫生來看她傷勢。

  那醫生把了阿朱的脈搏,不住搖頭,說道:「姑娘的病是沒藥醫的,這張方子只聊盡人事而已。」喬峰看藥方上寫了些甘草、薄荷、桔梗、半夏之類,都是些連尋常肚痛也未必能治的溫和藥物。

  他也不去買藥,心想:「倘若連譚公的靈奇傷藥也治她不好,這鎮上庸醫的藥更有何用?」當下又運真氣,以內力輸入她體內。頃刻之間,阿朱的臉上現出紅暈,說道:「喬幫主,多謝你救我,要是落入了那些賊禿手中,可要了我命啦。」喬峰聽她說話中氣甚足,大喜道:「阿朱姑娘,我真擔心你好不了呢。」阿朱道:「你別叫我姑娘什麼的,直截了當地叫我阿朱便是了。喬幫主,你到少林寺去幹什麼?」喬峰道:「我早不是什麼幫主啦,以後別再叫我幫主。」阿朱道:「嗯,對不住,我叫你喬大爺!」

  喬峰道:「我先問你,你到少林寺去幹什麼?」阿朱笑道:「唉,說出來你可別笑我胡鬧,我聽說我家公子到了少林寺,便和王姑娘、阿碧妹子前來找他。我們客客氣氣地要進寺拜佛,守山門的那虛清和尚卻凶霸霸地說道,女子不能進少林寺。我跟他爭吵,他反而罵我。我偏要進去,而且還扮作了他的模樣,瞧他有什麼法子?」

  喬峰微微一笑,說道:「你易容改裝,終於進了少林寺,那些大和尚們可並不知你是女子啊。最好你進去之後,再以本來面目給那些大和尚們瞧瞧。他們氣破了肚子,可半點奈何你不得。」他本來對少林寺極是尊敬,但一來玄苦已死,二來群僧不問青紅皂白,便冤枉他弑父、弑母、弑師,犯了天下最惡的三件大罪,心下自不免氣惱。

  阿朱坐起身來,拍手笑道:「喬大爺,你這主意真高。待我身子好了,我便男裝進寺,再改穿女裝,大搖大擺地走到大雄寶殿去居中一坐,讓個個和尚氣得在地下打滾,那才好玩呢!啊……」她一口氣接不上來,身子軟軟彎倒,伏在床上,一動不動了。

  喬峰一驚,食指在她鼻孔邊一探,似乎呼吸全停了。他心中焦急,忙將掌心貼在她背心「靈台穴」上,將真氣送入她體內。不到一盞茶時分,阿朱慢慢仰起身來,歉然笑道:「啊喲,怎麼說話之間,我便睡著了,喬大爺,真對不住。」喬峰知道情形不妙,說道:「你身子尚未復原,且睡一會兒養養神。」阿朱道:「我倒不疲倦,不過你累了半夜,你請去歇一會兒吧。」喬峰道:「好,過一會我來瞧你。」

  他走到客堂中,要了五斤酒、兩斤熟牛肉,自斟自飲。此時心下煩惱,酒入愁腸易醉,五斤酒喝完,竟便微有醺醺之意。他拿了兩個饅頭,到阿朱房中去給她吃,進門後叫了兩聲,不聞回答,走到床前,見她雙目微閉,臉頰凹入,竟似死了。伸手去摸她額頭,幸喜尚有暖氣,忙以真氣相助。阿朱慢慢醒轉,接過饅頭,高高興興地吃了起來。

  這一來,喬峰知道她此刻全仗自己的真氣續命,只要不以真氣送入她體內,不到一個時辰便即氣竭而死,那便如何是好?

  阿朱見他沉吟不語,臉有憂色,說道:「喬大爺,我受傷甚重,連譚老先生的靈藥也治不了,是麼?」喬峰忙道:「不!沒什麼,將養幾天,也就好了。」阿朱道:「你別瞞我。我自己知道,只覺得心中空蕩蕩的,半點力氣也沒有。」喬峰道:「你安心養病,我總有法子醫你。」阿朱聽他語氣,知道自己實是傷重,不禁害怕,不由得手一抖,一個吃了一半的饅頭掉在地下。喬峰只道她內力又盡,便又伸掌按她靈台穴。

  阿朱這一次神智卻尚清醒,只覺一股暖融融的熱氣從喬峰掌心傳入自己身體,登時四肢百骸,處處舒服。她微一沉吟,已明白自己其實已垂危數次,都靠喬峰以真氣救活,心中又感激,又驚惶。她人雖機伶,畢竟年紀幼小,怔怔地流下淚來,說道:「喬大爺,我不願死!請你別拋下我在這裏不理我。」

  喬峰聽她說得可憐,安慰她道:「決計不會的,你放心好啦。我喬峰是什麼人,怎能捨棄身遭危難的朋友?」阿朱道:「我不配做你朋友。喬大爺,我是要死了麼?人死了之後會不會變鬼?」喬峰道:「你不用多疑。你年紀這麼小,受了這一點兒輕傷,怎麼就會死?」阿朱道:「你會不會騙人?」喬峰道:「不會的!」阿朱道:「你是武林中大大的英雄好漢,人家都說:『北喬峰,南慕容』,你和我家公子爺南北齊名,你生平有沒說過不算數的話?」喬峰微笑道:「小時候,我常說謊。後來在江湖上行走,便不騙人啦。」阿朱道:「你說我傷勢不重,是不是騙我?」

  喬峰心想:「你若知道自己傷勢極重,心中一急,那就更加難救。為了你好,說不得,只好騙你一騙。」便道:「我不會騙你的。」阿朱歎了口氣,說道:「好,我便放心了。喬大爺,我求你一件事。」喬峰道:「什麼事?」阿朱道:「今晚你在我房裏陪我,別離開我!」她想喬峰這一走開,自己只怕挨不到天明。喬峰道:「很好,你便不說,我也會坐在這裏陪你。你別說話,安安靜靜地睡一會兒。」

  阿朱閉上眼睛,過了一會,又睜開眼來,說道:「喬大爺,我睡不著,我求你一件事,行不行?」喬峰道:「什麼事?」阿朱道:「我小時候睡不著,我媽便在我床邊唱歌兒給我聽。只要唱得三支歌,我便睡熟啦。」喬峰微笑道:「這會兒去找你媽媽,可不容易。」阿朱歎了口氣,幽幽地道:「我爹爹、媽媽不知在哪裏,也不知是不是還活在世上。喬大爺,你唱幾支歌兒給我聽吧!」

  喬峰不禁苦笑,他這樣個大男子漢,唱歌兒來哄一個少女入睡,可當真不成話,便道:「唱歌我確不會。」阿朱道:「你小時候,你媽媽可有唱歌給你聽?」喬峰搔了搔頭,道:「好像有的,不過我都忘了。就是記得,我也唱不來。」阿朱歎道:「你不肯唱,那也沒法子。」喬峰歉然道:「我不是不肯唱,真是不會。」阿朱忽然想起一事,拍手笑道:「啊,有了,喬大爺,我再求你一件事,這一次你可不許不答允。」

  喬峰覺得這個小姑娘天真爛漫,說話行事卻往往出人意表,她說再求自己一件事,不知又是什麼精靈古怪的玩意,說道:「你先說來聽聽,能答允就答允,不能答允就不答允。」阿朱道:「這件事,世上之人,只要滿得四五歲,那就誰都會做,你說容易不容易?」喬峰不肯上當,道:「到底是什麼事,你總得說明白在先。」阿朱嫣然一笑,道:「好吧!你講幾個故事給我聽,兔哥哥也好,狼婆婆也好,我就睡著了。」

  喬峰皺起眉頭,臉色尷尬。不久之前,他還是個叱吒風雲、領袖群豪、江湖第一大幫的幫主。數日之間,被人逼得免去幫主之位,逐出丐幫,父母、師父三個世上最親之人在一日內逝世,再加上自己是胡是漢,身世未明,卻又負了叛師弑親的三條大罪,如此重重打擊加上身來,沒一人為他分優,那也罷了,不料在這客店之中,竟要陪伴一個重傷的小姑娘唱歌講故事。這等婆婆媽媽的無聊事,他從前只要聽到半句,立即就掩耳疾走。他生平只愛和眾兄弟喝酒猜拳、講武論劍、喧嘩叫嚷,酒酣耳熱之餘,便縱談軍國大事,講論天下英雄。什麼講個故事聽聽,兔哥哥、狼婆婆的,真是笑話奇談了。

  然而一瞥眼間,見阿朱眼光中流露出熱切盼望的神氣,又見她容顏憔悴,心想:「她受了如此重傷,只怕已難痊癒,一口氣接不上來,隨時便能喪命。她想聽故事,我便隨口說一個吧。」便道:「好,我就講個故事給你聽,就怕你會覺得不好聽。」

  阿朱喜上眉梢,道:「一定好聽的,你快講吧。」

  喬峰雖答允了,真要他說故事,可實在說不上來,過了好一會,才道:「嗯,我說一個狼故事。從前,有一個老公公,在山裏行走,看見有只狼,給人縛在一隻布袋裏,那狼求他釋放,老公公便解開布袋,將狼放了出來。那狼……」阿朱接口道:「那狼說它肚子餓了,要吃老公公,是不是?」喬峰道:「唉,這故事你聽見過的?」阿朱道:「這是中山狼的故事。我不愛聽書上的故事,我要你講真的故事。」

  喬峰沉吟道:「不是書上的,要真的故事。」心想:「丐幫和契丹人爭鬥兇殺的那些故事,說來驚心動魄,這小姑娘卻未必愛聽,嗯,只得說個小孩子的故事。」便道:「好,我講一個鄉下孩子的故事給你聽。

  「從前,山裏有一家窮人家,爹爹和媽媽只有一個孩子。那孩子長到七歲時,身子已很高大,能幫著爹爹上山砍柴了。有一天,爹爹生了病,他們家裏窮,請不起大夫,買不起藥。可是爹爹的病一天天重起來,不吃藥可不行,於是媽媽將家中僅有的六隻母雞、一簍雞蛋,拿到鎮上去賣。」

  「母雞和雞蛋賣得了四錢銀子,媽媽便去請大夫。可是那大夫說,山裏路太遠,不願去看病,媽媽苦苦哀求他,那大夫總搖頭不允。媽媽跪下來求懇。那大夫說:『到你山裏窮人家去看病,沒的惹了一身瘴氣窮氣。你四錢銀子,又治得了什麼病?』媽媽拉著他袍子的衣角,那大夫用力掙脫,不料媽媽拉得很緊,嗤的一聲,袍子便撕破了一條長縫。那大夫大怒,將媽媽推倒在地下,又用力踢了她一腳,還拉住她要賠袍子,說這袍子是新縫的,值得二兩銀子。」

  阿朱聽他說到這裏,輕聲道:「這大夫真可惡!」

  喬峰仰頭瞧著窗外慢慢暗將下來的暮色,緩緩說道:「那孩子陪在媽媽身邊,見媽媽給人欺侮,便沖上前去,向那大夫又打又咬。但他只是個孩子,有什麼力氣,給那大夫抓了起來,摜到了大門外。媽媽忙奔到門外去看那孩子。那大夫怕那女人再來糾纏,便關上了大門。孩子額頭撞在石塊上,流了很多血。媽媽怕事,不敢再在大夫門前逗留,便一路哭泣,拉著孩子的手回家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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