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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今日意(6)


  碾坊中本已橫七豎八地躺滿了十餘具死屍,再加上這許多破爛家什,段譽哪裏還有落足之地?他那「淩波微步」全仗進退飄逸,有如風行水面,自然無礙,此刻每一步跨去,總是有物阻腳,不是絆上一絆,便是踏上死屍的頭顱身子。「淩波微步」變成了「踏屍蹶步」,這「飄行自在,有如禦風」的要訣,哪裏還做得到?他知道只消慢得頃刻,立時便送了性命,索性不瞧地下,只按照所練熟的腳法行走,至於一腳高、一腳低,腳底下發出什麼怪聲,足趾頭踢到什麼怪物,那是全然不顧的了。

  王語嫣也瞧出不對,叫道:「段公子,你快奔出大門,自行逃命去吧,在這地方跟他相鬥,不免有性命之憂。」

  段譽叫道:「姓段的除非給人殺了,那是無法可想,只叫有一口氣在,自當保護姑娘周全。」

  李延宗冷笑道:「你這人武功膿包,倒是個多情種子,對王姑娘這般情深愛重。」段譽搖頭道:「非也非也。王姑娘是神仙般的人物,我段譽一介凡夫俗子,豈敢說什麼情,談什麼愛?她瞧得我起,肯隨我一起出來去尋她表哥,我便須報答她這番知遇之恩。」李延宗道:「嗯,她跟你出來,是去尋她的表哥慕容公子,那麼她心中壓根兒便沒你這號人物。你如此癡心妄想,那不是癩蛤蟆想吃天鵝肉嗎?哈哈,哈哈!笑死人了!」

  段譽並不動怒,一本正經地道:「你說我是癩蛤蟆,王姑娘是天鵝,這比喻很是得當。不過我這頭癩蛤蟆與眾不同,只求向天鵝看上幾眼,心願已足,別無他想。」

  李延宗聽他說「我這頭癩哈蟆與眾不同」,委實忍俊不禁,縱聲大笑,奇在儘管他笑聲響亮,臉上肌肉仍僵硬如恒,絕無半分笑意。段譽曾見過延慶太子這等連說話也不動嘴唇之人,李延宗狀貌雖怪,他也不覺如何詫異,道:「說到臉上木無表情,你和延慶太子相比,可還差得遠,跟他做徒弟也不配。」李延宗道:「延慶太子是誰?」段譽道:「他是大理國高手,你的武功頗不及他。」其實他於旁人武功高低,根本無法分辨,心想反正不久便要死在你手下,不妨多說幾句不中聽的言語,叫你生生氣也是好的。

  李延宗哼了一聲,道:「我武功多高多低,你這小子還摸得出底麼?」他口中說話,手裏單刀縱橫翻飛,更加使得緊了。

  王語嫣眼見段譽身形歪斜,腳步忽高忽低,情狀狼狽,叫道:「段公子,你快到門外去,要保護我,在門外也是一樣。」段譽道:「你身子不會動彈,孤身留在此處,我總不放心。這裏死屍很多,你一個女孩兒家,一定害怕,我還是在這裏陪你的好。」王語嫣歎了口氣,心想:「這人當真呆得可以,連我怕不怕死屍都顧到了,卻不顧自己轉眼之間便要喪命。」

  其時段譽腳下東踢西絆,好幾次敵人的刀鋒從頭頂身畔掠過,相去僅為毫釐。他早嚇得索索發抖,不住轉念:「他這麼一刀砍來,砍去我半邊腦袋,那可不是玩的。大丈夫能屈能伸,為了王姑娘,我就跪下磕頭,哀求饒命吧。」心中雖如此想,終究說不出口。

  李延宗冷笑道:「我瞧你是怕得不得了,只想逃之夭夭。」段譽道:「生死大事,有誰不怕?一死之後,可什麼都完了,我逃是想逃的,卻又不能逃。」李延宗道:「為什麼?」段譽道:「多說無益。我從一數到十,你再殺我不了,可不能再跟我糾纏不清了。你殺不了我,我也殺不了你,大家牛皮糖,捉迷藏,讓王姑娘在旁瞧著,可有多氣悶膩煩!」他也不等李延宗是否同意,張口便數:「一、二、三……」

  李延宗道:「你發什麼呆?」段譽數到:「四、五、六……」李延宗笑道:「天下居然有你這等無聊之人,委實辱沒了這個『武』字。」呼呼呼三刀連劈。段譽腳步加快,嘴裏數得也更快了:「七、八、九、十、十一、十二、十三……好啦,我數到了十三,你仍殺我不了,居然還不認輸,我看你肚子早就餓了,口也幹了,去無錫城裏松鶴樓喝上幾杯,吃些山珍海味,何等逍遙快活?」眼見對方不肯罷手,便想誘之以酒食。

  李延宗心想:「我生平不知會過多少大敵,絕無一人和他相似。這人說精不精,說傻不傻,武功說高不高,說低不低,實是生平罕見。跟他胡纏下去,不知何時方了?只怕略一疏神,中了他邪術,反將性命送於此處。須得另出奇謀。」他知段譽對王語嫣十分關心,突然抬頭向著閣樓,喝道:「很好,你們快一刀將這姑娘殺了,下來助我。」

  段譽大驚,只道真有敵人上了閣樓,要加害王語嫣,急忙抬頭。便這麼腳下略略一慢,李延宗一腿橫掃,將他踢倒,左足踏住他胸膛,鋼刀架在他頸中。段譽伸指欲點,李延宗右手微微加勁,刀刃陷入他頸中肉裏數分,喝道:「你動一動,我立刻切下你腦袋。」

  這時段譽已看清楚閣樓上並無敵人,心中登時寬了,笑道:「原來你騙人,王姑娘並沒危險。」王語嫣聽他在極大危難之中,還因自己無險而歡喜,叫道:「李將軍,你若殺了他,除非也將我即刻殺死,否則總有一日我會殺了你給段公子報仇。」

  李延宗一怔,道:「你不是說要你表哥來找我麼?」王語嫣道:「我表哥的武功未必在你之上,我卻有殺你的把握。」李延宗冷笑道:「何以見得?」

  王語嫣道:「你武學所知雖博,但還及不上我一半。我初時見你刀法繁多,倒也佩服,但看到五十招後,覺得也不過如此,說你一句『黔驢技窮』,似乎刻薄,但總而言之,你所知還不如我。」

  李延宗道:「我所使刀法,迄今未有一招出於同一門派,你如何知道我所知遠不如你?焉知我不是尚有許多武功未曾顯露?」

  王語嫣道:「适才你使了青海玉樹派那一招『大漠飛沙』之後,段公子快步而過,你若使太乙派的『羽衣刀』第十七招,再使靈飛派的『清風徐來』,早就將段公子打倒在地了,何必華而不實地去用山西郝家刀法?又何必行奸使詐、騙得他因關心我而分神,這才取勝?我瞧你於道家名門的刀法,全然不知。」李延宗順口道:「道家名門的刀法?」王語嫣道:「正是。我猜你以為道家只擅長劍法,殊不知道家名門的刀法剛中帶柔,另有一功。」李延宗冷笑道:「你說得當真自負。如此說來,你對這姓段的委實是一往情深。」

  王語嫣臉上一紅,道:「什麼一往情深?我對他壓根兒便談不上個『情』字。只是他既為我而死,我自當決意為他報仇。」

  李延宗問道:「你說這話決不懊悔?」王語嫣道:「自然決不懊悔!」

  李延宗嘿嘿冷笑,從懷中摸出一個瓷瓶,拋在段譽身上,刷的一聲響,還刀入鞘,身形一晃,已到了門外。但聽得一聲馬嘶,接著蹄聲得得,竟爾騎著馬越奔越遠,就此去了。

  段譽站起身來,摸了摸頸中的刀痕,兀自隱隱生痛,當真如在夢中。王語嫣也大出意料之外。兩人一在樓上,一在樓下,你望望我,我望望你,又歡喜,又詫異。

  過了良久,段譽才道:「他去了。」王語嫣也道:「他去了。」段譽笑道:「妙極,妙極!他居然不殺我。王姑娘,你武學上的造詣遠勝於他,他是怕了你。」王語嫣道:「那也未必,他殺你之後,只須又一刀將我殺了,豈非乾乾淨淨?」段譽搔頭道:「這話也對。不過……不過……嗯,他見到你天仙一般的人物,怎敢殺你?」

  王語嫣臉上一紅,心想:「你這書呆子當我是天仙,這等心狠手辣的西夏武人,又怎懂得什麼花容月貌,惜玉憐香?」想到竟在暗中自稱自贊,不禁害羞。

  段譽見她忽有嬌羞之意,卻也不知原由,說道:「我拚著性命不要,定要護你周全,不料你固安然無恙,而我一條小命居然也還活了下來,可算便宜之至。」

  他向前走得一步,當的一聲,一個小瓷瓶掉在地下,正是李延宗投在他身上的,拾起一看,見瓶上寫著八個篆字:「悲酥清風,嗅之即解」。段譽沉吟道:「什麼『悲酥清風』?嗯,多半是解藥。」拔開瓶塞,一股奇臭難當的氣息直沖入鼻。他頭眩欲暈,晃了一晃,急忙蓋上瓶塞,叫道:「上當,上當,臭之極矣!尤甚於身入鮑魚之肆!」

  王語嫣道:「請你拿來給我聞聞,說不定以毒攻毒,當能奏效。」段譽道:「是!」拿著瓷瓶上了閣樓,說道:「這東西奇臭難聞,你真的要試試?」王語嫣點了點頭。

  段譽拔開瓶塞,送到她鼻邊。王語嫣用力嗅了一下,驚道:「啊喲,當真臭得緊。」

  段譽道:「是嗎?我原說多半不管用。」便想將瓷瓶收入懷中。王語嫣道:「給我再聞一下試試。」段譽又將瓷瓶拿到她鼻邊,自己也不知到底盼望解藥有靈還是無靈。

  王語嫣皺起眉頭,伸手掩住鼻孔,笑道:「我寧可手足不會動彈,也不聞這臭東西……啊!我的手,我的手會動了!」原來她在不知不覺之間,右手竟已舉了起來,掩住了鼻孔,在此以前,便要按住身上披著的衣衫,也十分費力,萬分艱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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