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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今日意(7)


  她欣喜之下,從段譽手中接過瓷瓶,用力吸氣,既知這臭氣極具靈效,那就不再害怕,再吸得幾下,肢體間軟洋洋的無力之感漸漸消失,向段譽道:「請你下去,我要換衣。」

  段譽忙道:「是,是!」快步下樓,瞧著滿地都是屍體,除了那一對農家青年之外,盡數是死在自己手下,心下抱憾無窮,自怨自艾,只見一名西夏武士兀自睜大了眼睛瞧著他,當真死不瞑目。他深深一揖,說道:「我若不殺老兄,老兄便殺了我。那時候躺在這裏睜眼瞪人的,就不是老兄而是段譽了。在下無可奈何,心中卻真歉仄之至,將來回到大理,定當延請高僧,誦念經文,超度各位仁兄。」他轉頭向那對農家青年男女的屍體瞧了一眼,回頭又向西夏武士的眾屍說道:「你們要殺的是我,要捉的是王姑娘,卻又何必多傷無辜?」

  王語嫣換罷衣衫,拿了濕衣,走下梯來,兀自有些手酸腳軟,見段譽對著一干死屍喃喃不休,笑問:「你說些什麼?」段譽道:「我殺死了這許多人,心下不安。」

  王語嫣沉吟道:「段公子,你想那姓李的西夏武士,為什麼要送解藥給我?」

  段譽道:「這個……這個……我就不知道了……啊……我知道啦。他……他……」他連說幾個「他」字,本想接著道:「他定是對你起了愛慕之心。」但覺這樣粗魯野蠻的一個西夏武士,居然對王語嫣也起愛慕之心,豈不唐突佳人?她美麗絕倫,愛美之心,人盡皆然,如果人人都愛慕她,我段譽對她這般傾倒又有什麼珍貴?我段譽還不是和普天下的男子一模一樣?唉,甘心為她而死,那有什麼了不起?何況我根本就沒為她而死,想到此處,又道:「我……我不知道。」

  王語嫣道:「說不定又會有大批西夏武士到來,咱們須得急速離開才好。你說到哪裏去呢?」她心中所想的自然是去找表哥,但就這麼直截了當地說出來,又覺不好意思。

  段譽對她的心事自知道得清清楚楚,說道:「你要去哪裏呢?」問這句話時心中大感酸楚,只待她說出「我要去找表哥」,他也只有硬著頭皮道:「我陪你去。」

  王語嫣玩弄著手中的瓷瓶,臉上一陣紅暈,道:「這個……這個……」隔了一會,道:「丐幫的眾位英雄好漢都中了這什麼『悲酥清風』之毒,倘若我表哥在這裏,便能將解藥拿去給他們嗅上幾嗅。再說,阿朱、阿碧只怕也已失陷于敵手……」

  段譽跳起身來,大聲道:「正是!阿朱、阿碧兩位姑娘有難,須當即速前去,設法相救。」他已認了阿碧做妹子,想到她或會遭難,便要趕去相救。

  王語嫣心想:「這件事甚是危險,憑我們二人的本事,怎能從西夏武士手中救人?但阿朱、阿碧二人是表哥的心腹使婢,我明知她們失陷於敵,如何可以不救?一切只有見機行事了。」便道:「甚好,咱們去吧!」

  段譽指著滿地屍首,說道:「總得將他們妥為安葬才是,須當查知各人的姓名,在每人墳上立塊墓碑,日後他們家人要來找尋屍骨,遷回故土,也好有個憑依。」

  王語嫣格的一笑,說道:「好吧,你留在這裏給他們料理喪事。大殮、出殯、發訃、開吊、讀祭文、做挽聯、作法事、放焰口,好像還有什麼頭七、二七什麼的,等七七四十九日之後,你再一一去通知他們家屬,前來遷葬。」

  段譽聽出了話中的譏嘲之意,自己想想也覺不對,賠笑道:「依姑娘之見,該當怎樣才是?」王語嫣道:「一把火燒得乾乾淨淨,豈不是好?」段譽道:「這個,嗯,好像太簡慢些了吧?」沉吟半響,實在也別無善策,只得去覓來火種,點燃了碾坊中的稻草。兩人來到碾坊之外,霎時間烈焰騰空,火舌亂吐。

  段譽恭恭敬敬地跪拜叩首,說道:「色身無常,不可長保。各位仁兄今日命喪我手,當是前生業報,只盼魂歸極樂,永脫輪回之苦。莫怪,莫怪!」囉裏囉唆地說了一大片話,這才站起。

  碾坊外樹上系著十來匹馬,都是那批西夏武士騎來的,段譽與王語嫣各騎一匹,沿著大路而行。隱隱聽得鑼聲鏜鏜,人聲喧嘩,四鄰農民趕著救火來了。

  段譽道:「好好一座碾坊因我而焚,我心中好生過意不去。」王語嫣道:「你這人婆婆媽媽,哪有這許多說的?我母親雖是女流之輩,但行事爽快明決,說幹便幹。你是個男子漢大丈夫,卻偏有這許多顧慮規矩。」段譽心想:「你母親動輒殺人,將人肉做花肥,我如何能與她比?」說道:「我這次殺了這許多人,又放火燒人房子,不免有些心驚肉跳。」王語嫣點頭道:「嗯!那也說得是。日後做慣了,也就不在乎啦。」段譽一驚,連連搖手,說道:「萬萬不可!殺人放火,一之為甚,其可再乎?」

  王語嫣和他並騎而行,轉過頭來瞧著他,很感詫異,道:「江湖之上,殺人放火之事哪一日沒有?段公子,你以後洗手不幹,不再混跡江湖了麼?」段譽道:「我伯父和爹爹要教我武功,我說什麼也不肯學,不料事到臨頭,終於還是逼了上來。唉,我不知怎樣才好?」王語嫣微微一笑,道:「你的志向是要讀書做官,將來做學士、宰相,是不是?」段譽道:「那也不是,做官也沒什麼味道。」王語嫣道:「那麼你想做什麼?難道你,你和我表哥一樣,整天便想著要做皇帝?」段譽奇道:「慕容公子想做皇帝?」

  王語嫣臉上一紅,無意中吐露了表哥的秘密。自經碾坊中這一役,她和段譽死裏逃生,共曆患難,只覺他性子平易近人,在他面前什麼話都可以說,但慕容複一心一意要規複燕國舊邦的大志,畢竟不能洩漏,說道:「這話我隨口說了,你可千萬別對第二人說,更不能在我表哥面前提起,否則他可要怪死我啦。」

  段譽一陣難過,心想:「瞧你急成這副樣子,你表哥要怪責,讓他怪責去好了。」口中卻只得答應:「是了,我才不去多管你表哥的閒事呢。他做皇帝也好,做叫化也好,我全管不著。」

  王語嫣聽他語氣中有不悅之意,柔聲道:「段公子,你生氣了麼?」

  段譽自和她相識以來,見她心中所想、口中所言,全是表哥慕容公子,這番第一次如此軟語溫存地對自己款款而言,不由得心花怒放,一歡喜,險些兒從鞍上掉了下來,忙坐穩身子,笑道:「沒有,沒有。我生什麼氣?王姑娘,這一生一世,我是永遠永遠不會對你生氣的。」

  王語嫣的一番情意盡數系在表哥身上,段譽雖不顧性命地救她,她也只感激他的恩德,欽佩他的俠義心腸,這時聽他說「這一生一世,我是永遠永遠不會對你生氣的」,這句話說得誠摯已極,直如賭咒發誓,這才陡地醒覺:「他……他……他是在向我表白情意麼?」不禁羞得滿臉通紅,慢慢低下頭去,輕輕地道:「你不生氣,那就好了。」

  段譽心下高興,一時不知說些什麼話好,過了一會,說道:「我不想做皇帝,不想做大官。我什麼也不想,只盼永如眼前一般,那就心滿意足,別無他求了。」所謂「永如眼前一般」,就是和她並騎而行。

  王語嫣不願他再說下去,俏臉微微一沉,正色道:「段公子,今日相救的大德,我永不敢忘。但我心……我心早屬他人,盼你言語有禮,以留他日相見的地步。否則……」否則什麼,她也難以啟齒。

  這幾句話,便如一記沉重之極的悶棍,只打得段譽眼前金星飛舞,幾欲暈去。

  她這幾句話說得再也明白不過:「我的心早屬慕容公子,自今而後,你任何表露愛慕的言語都不可出口,否則我不能再跟你相見。你別自以為有恩於我,便能癡心妄想。」這幾句話並不過份,段譽也非不知她的心意,只是由她親口說來,聽在耳中,那滋味可當真難以忍受。他偷眼形相王語嫣的臉色,但見她寶相莊嚴,當真和大理石洞中的玉像一模一樣,不由得隱隱忽生大禍臨頭之感,心道:「段譽啊段譽,你既遇到了這位姑娘,而她又早已心屬他人,你這一生註定是要受盡煎熬、苦不堪言的了。」

  兩人默默無言地並騎而行,誰也不再開口。

  王語嫣心道:「他多半是在生氣了,大大地生氣。我還是假裝不知的好。這一次我如向他道歉,以後他便會老是跟我說些不三不四的言語,我既難應付,倘若傳入表哥耳中,表哥定會不高興。」段譽心道:「我若再說一句吐露心事之言,豈非輕薄無聊,對她不敬?從今而後,段譽寧死也不再說半句這些話了。」王語嫣心想:「他一句話也不說,只管縱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麼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段譽也這般想:「她一句話也不說,只管縱馬而行,想必知道到什麼地方去相救阿朱、阿碧。」

  行了約莫一頓飯時分,來到了岔路口,兩人不約而同地問道:「向左,還是向右?」交換了一個疑問的眼色之後,同時又道:「你不識得路?唉,我以為你是知道的。」這兩句話一出口,兩人均覺十分有趣,齊聲大笑。

  可是兩人於江湖上的事情一竅不通,商量一會,也想不出該到何處去救人才是。最後段譽道:「他們擒獲了丐幫大批人眾,不論是殺了還是關將起來,總有些蹤跡可尋,咱們還是回到那杏子林去瞧瞧再說。」王語嫣道:「回杏子林去?倘若那些西夏武士仍在那邊,咱們豈非自投羅網?」段譽道:「适才落了這麼一場大雨,他們定然走了。這樣吧,你在林外等我,我悄悄去張上一張,倘若敵人果真還在,咱們轉身便逃就是。」

  當下兩人說定,由段譽施展「淩波微步」,奔到朱碧雙姝面前,將那瓶臭藥給她二人聞上一陣,解毒之後,再設法相救。

  兩人認明了道路,縱馬快奔,不多時已到了杏子林外。兩人下得馬來,將馬系在一株杏子樹上。段譽手中拿了瓷瓶,躡手躡足地走入林中。

  林中滿地泥濘,泥上有不少杏花的花瓣,草叢上都是水珠。段譽放眼四顧,空蕩蕩的竟不見有人,叫道:「王姑娘,這裏沒人。」王語嫣走進林來,說道:「他們果然走了,咱們到無錫城裏去探探消息吧。」段譽道:「很好。」想起又可和她並騎同行,多走一段路,心下大是歡喜,臉上不自禁地露出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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