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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換巢鸞鳳(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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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婦人仍正眼也不朝我瞧上一眼,向那少年道:『這位叔叔說得不錯,以後你說話可得小心些。』倘若就此罷休,豈不極好?可是那時候我年少氣盛,勒馬讓在道邊,那少婦縱驢先行,那少年一拍驢身,胯下花驢便也開步,我揚起馬鞭,向花驢臀上抽去,大笑道:『快快走吧!』馬鞭距那花驢臀邊尚有尺許,只聽得嗤的一聲,那少年回身一指,指力淩空而來,將我的馬鞭蕩得飛了出去。這一下可將我嚇得呆了,他這一指指力淩厲,遠勝於我。 只聽那婦人道:『既出了手,便得了結。』那少年道:『是。』勒轉花驢,向我沖過來。我伸左掌使一招『攔雲手』向他推去,突然間嗤的一聲,他伸指戳出,我只覺左邊胸口一痛,全身勁力盡失。」 黃眉僧說到這裏,緩緩解開僧袍,露出瘦骨嶙嶙的胸膛來,只見他左邊胸口對準心臟處有個一寸來深的洞孔。洞孔雖已結疤,仍可想像得到昔日受創之重。所奇者這創口顯已深及心臟,他居然不死,還能活到今日,眾人都不禁駭然。 黃眉僧指著自己右邊胸膛,說道:「諸位請看。」只見該處皮肉不住起伏跳動,眾人這才明白,原來他生具異相,心臟偏右而不偏左,當年死裏逃生,全由於此。 黃眉僧縛好僧袍上的布帶,說道:「似這等心臟生於右邊的情狀,實是萬中無一。那少年見一指戳中我心口,我居然並不立時喪命,將花驢拉開幾步,神色極是詫異。我見自己胸口鮮血汩汩流出,只道性命已然不保,哪裏還有什麼顧忌,大聲罵道:『小賊,你說會使金剛指,哼哼!達摩下院的金剛指,可有傷人見血卻殺不了人的麼!你這一指手法根本就不對,也決不是金剛指。』那少年縱身上前,又想伸指戳來,那時我全無抗禦之能,只有束手待斃的份兒。不料那婦人揮出手中馬鞭,捲住了少年的手臂。我迷迷糊糊之中,聽得她在斥責兒子:『姑蘇姓慕容的,哪有你這等不爭氣的孩兒?你這指力既沒練得到家,就不能殺他,罰你七天之內……』到底罰他七天之內怎麼樣,我已暈了過去,沒能聽到。」 崔百泉顫聲問道:「大……大師,以後……以後你再遇到他們沒有?」 黃眉僧道:「說來慚愧,老衲自從經此一役,心灰意懶,只覺人家小小一個少年,已有如此造詣,我便再練一輩子武功,也未必趕得上他。胸口傷勢痊癒後,便離了大宋國境,遠來大理,托庇于段皇爺的治下,過得幾年,又出了家。老僧這些年來雖已參悟生死,沒再將昔年榮辱放在心上,但偶爾回思,不免猶有餘悸,當真是驚弓之鳥了。」 段譽問道:「大師,這少年倘若活到今日,該有六十歲了,他就是慕容博嗎?」 黃眉僧搖頭道:「說來慚愧,老衲不知。其實這少年當時這一指是否真是金剛指,我也沒看清楚,只覺得出手不大像。但不管是不是,總之是厲害得很,厲害得很……」 眾人默然不語,對崔百泉鄙視之心都收起了大半,均想以黃眉僧這等武功修為,尚自對姑蘇慕容氏如此忌憚,崔百泉嚇得神不守舍,倒也情有可原。 崔百泉說道:「黃眉大師這等身分,對往事也毫不隱瞞,姓崔的何等樣人,又怕出什麼醜了?在下本來就要將混入鎮南王府的原由,詳細稟報陛下和王爺,這裏都不是外人,在下說將出來,請眾位一起參詳。」他說了這幾句話,心情激蕩,已感到喉幹舌燥,將一碗茶喝得碗底向天,又將過彥之那碗茶也端過來喝了,才繼續道:「我……我這件事,是起……起於十八年前……」他說到這裏,不禁往窗外望瞭望。 他定了定神,才又道:「南陽府城中,有一家姓呂的土豪,為富不仁,欺壓良民。我柯師哥有個朋友遭他陷害,全家都死在他手裏。」過彥之道:「師叔,你說的是呂慶圖這賊子?」崔百泉道:「不錯。你師父說起呂慶圖來,常自切齒痛恨。你師父向官府遞了狀子告了幾次,都被呂慶圖使錢將官司按了下來。你師父倘能動動軟鞭,要殺了這呂慶圖原不費吹灰之力,但他在江湖上雖然英雄氣概,在本鄉本土卻有家有業,自來不肯做觸犯王法之事。我崔百泉可不同了,偷雞摸狗,嫖舍賭錢,殺人放火,什麼事都幹。這一晚我惱將起來,便摸到呂慶圖家中,將他一家三十余口全宰了個乾淨。 「我從大門口殺起,直殺到後花園,連花匠婢女都一個不留。到得園中,只見一座小樓的窗上兀自透出燈火。我奔上樓去,踢開房門,原來是間書房,四壁一架架的擺滿了書,一對男女並肩坐在桌旁,正在看書。 「那男子四十來歲年紀,相貌俊雅,穿著書生衣巾。那女的年紀較輕,背向著我,瞧不見她面貌,但見她穿著淡綠輕衫,燭光下看去,顯得挺俊俏的,他奶奶的……」他本來說得甚是斯文,和他平時為人大不相同,哪知突然之間來了一句污言穢語,眾人都是一愕。崔百泉卻渾沒知覺,續道:「……我一口氣殺了三十幾個人,興致越來越高,忽然見到這對狗男女,他奶奶的,覺得有些古怪。呂慶圖家中的人個個粗暴兇惡,怎麼忽然鑽出這一對清秀的狗男女來?這不像戲文裏的唐明皇和楊貴妃麼?我有點奇怪,倒沒想動手就殺了他們。只聽得那男的說道:『娘子,從龜妹到武王,不該這麼排列。』」 段譽聽到「從龜妹到武王」六字,尋思:「什麼龜妹、武王?」一轉念間,便即明白:「啊,是『從歸妹到無妄』,那男子在說《易經》。」登時精神一振。 只聽崔百泉又道:「那女的沉吟了一會,說道:『要是從東北角上斜行大哥,再轉姊姊,你瞧走不走得通呢?』」段譽心道:「大哥?姊姊?啊,那是『大過』、『既濟』。」跟著一驚:「這女子說的明明是『淩波微步』中的步法,只不過位置略偏,並未全對。難道這女子和山洞中的神仙姊姊竟有什麼關聯?」 崔百泉續道:「我聽他夫婦二人講論不休,說什麼烏龜妹子、大舅子、小姊姊,不耐煩起來,大聲喝道:『兩個狗男女,你奶奶的,都給我滾出來!』不料這兩人好像都是聾子,全沒聽到我的話,仍目不轉睛地瞧著那本書。那女子細聲細氣地道:『從這裏到姊姊,共有九步,那是走不到的。』我又喝道:『走走走!走到你姥姥家,見你們十八代祖宗去吧!』正要舉步上前,那男的忽然雙手一拍,大笑道:『妙極,妙極!姥姥為坤,十八代祖宗,喂,二九一十八,該轉坤位。這一步可想通了!』他順手抓起書桌上一個算盤,不知怎樣,三顆算盤珠兒突然飛出,我只感胸口一陣疼痛,身子已然釘住,再也動彈不得了。」 「這兩人對我仍不加理會,自顧自談論他們的小哥哥、小畜生,我心中可說不出的害怕。在下匪號『金算盤』,隨身攜帶一個黃金鑄成的算盤,其中裝有機括,九十一枚算珠隨時可用彈簧彈出。可是眼見書桌上那算盤是紅木所制,平平無奇,中間的一檔竹柱已斷為數截,顯然他是以內力震斷竹柱,再以內力激動算珠射出,這功夫當真他奶奶的了不起。 「這一男一女越說越高興,我卻越來越害怕。我在這屋子裏做下了三十幾條人命的大血案,偏偏僵在這裏,動是動不得,話又說不出。我自己殺人抵命,倒也罪有應得,可是這麼一來,非連累到我柯師兄不可。這兩個多時辰,真比受了十年二十年的苦刑還要難過。直等到四處雞啼聲起,那男子才笑了笑,說道:『娘子,下面這幾步,今天想不出來了,咱們走吧!』那女子道:『這位金算盤崔老師幫你想出了這一步妙法,該當酬謝他什麼才是!』我又是一驚,原來他們早已知道我的匪號和姓名。那男子道:『既然如此,且讓他多活幾年。下次遇著再取他性命吧!他膽敢罵你罵我,總不成罵過就算。』說著收起了書本,跟著左掌回轉,在我背心上輕輕一拂,解開了我穴道。這對男女就從窗中躍了出去。我一低頭,只見胸口衣衫上破了三個洞孔,三顆算盤珠兒整整齊齊地釘在我胸口,真是用尺來量,也不容易准得這麼厘毫不差。喏喏喏,諸位請瞧瞧我這副德行。」說著解開了衣衫。 眾人一看,都忍不住失笑。但見兩顆算盤珠恰好嵌在他兩個乳頭之上,兩乳之間又是一顆,事隔多年,難得他竟然並不設法起出。 崔百泉搖搖頭,扣起衫鈕,說道:「這三顆算盤珠嵌在我身上,這罪可受得大了。我本想用小刀子挖了出來,但微一用力,撞動自己穴道,立時便會暈去,非得兩個時辰不能醒轉。慢慢用銼刀或沙紙來銼、來擦吧,還是疼得我爺爺奶奶地亂叫。這罪孽陰魂不散,跟定了我,只須一變天要下雨,我這三個地方就痛得他媽的好不難熬,真比烏龜殼兒還靈。」眾人不由得既感駭異,又覺好笑。 崔百泉歎了口氣道:「這人說下次見到再取我性命。這性命是不能讓他取去的,可是只要遇上了他,不讓他取可也不成。唯一的法子只有不讓他遇上。事出無奈,只好遠走高飛,混到鎮南王爺的府上來。我這麼打算,大理國僻處雲南,中原武林人士等閒不會南來,萬一他奶奶的這龜兒子真要找上門來,這裏有段王爺、高侯爺、褚朋友這許多高手在,終不成眼睜睜的袖手不顧,讓我送了性命。這三顆勞什子嵌在我胸口上,一當痛將起來,只有拚命喝酒,糊裏糊塗地熬一陣。什麼雄心壯志、傳宗接代,都他媽的拋到九霄雲外去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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