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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換巢鸞鳳(7)


  眾人均想:「此人的遭際和黃眉僧其實大同小異,只不過一個出家為僧,一個隱姓埋名而已。」

  段譽問道:「霍先生,你怎知這對夫婦是姑蘇慕容家的?」他叫慣了霍先生,一時改不過口來。

  崔百泉搔搔頭皮,道:「那是我師哥推想出來的。我挨了這三顆算盤珠後,便去跟師哥商量,他說,武林中只有姑蘇慕容氏一家,才行『以彼之道,還施彼身』。我慣用算盤珠打人,他便用算盤珠打我。『姑蘇慕容』家人丁不旺,他媽的,幸虧他人丁稀少,要是千子百孫,江湖上還有什麼人剩下來,就只他慕容氏一家了。」他這話對「大理段氏」實在頗為不敬,但也無人理會。只聽他續道:「他這家出名的人就只一個慕容博,四十五年前,用金剛指力傷了這位大師的少年十五六歲,十八年前,給我身上裝算盤珠的傢伙當時四十來歲,算來就是這慕容博了,想不到我師哥又命喪他手。彥之,你師父怎地得罪他了?」

  過彥之道:「師父這些年來專心做生意,常說『和氣生財』,從沒跟人鬥氣,決不能得罪了『姑蘇慕容』家。我們在南陽,他們在蘇州,路程可差了十萬八千里。」

  崔百泉道:「多半這慕容博找不到我這縮頭烏龜,便去問你師父。你師父有義氣,寧死也不肯說我是在大理,便遭了他毒手。柯師哥,是我害了你啦!」說著淚水鼻涕齊下,嗚咽道:「慕容博,博博博,我剝你的皮!」他哭了幾聲,轉頭向段正淳道:「段王爺,我話也說明白了,這些年來多謝你照拂,又不拆穿我的底細,崔某真是感激之至,卻也難以圖報。我這可要上蘇州去了。」段正淳奇道:「你上蘇州去?」

  崔百泉道:「是啊。我師哥跟我是親兄弟一般。殺兄之仇,豈能不報?彥之,咱們這就去吧!」說著向眾人團團一揖,轉身便出。過彥之也拱手為禮,跟了出去。

  這一著倒大出眾人意料之外,眼見他對姑蘇慕容怕得如此厲害,但一說到為師兄報仇,明知此去必死,卻也毫不畏懼。各人心下暗暗起敬。段正淳道:「兩位不忙。過兄遠來,今晚便在捨下歇一宿,明日一早動身不遲。」崔百泉停步轉身,說道:「是,王爺吩咐,自當遵命,我們再擾一餐便了。彥之,咱們喝酒去。」帶了過彥之出外。

  保定帝對段正淳道:「淳弟,明日你率同華司徒、范司馬、巴司空,前去陸涼州身戒寺,代我在玄悲大師靈前上祭參拜。」段正淳答應了。慧真、慧觀下拜致謝。保定帝又向段正淳道:「拜見五葉方丈後,便在身戒寺等候少林寺的大師們到來,請他們轉呈我給玄慈方丈的書信。」向高昇泰道:「寫下兩通書信,一通致少林寺方丈,一通致身戒寺方丈,再備兩份禮物。」高昇泰躬身奉旨。保定帝道:「你陪少林寺的兩位大師下去休息吧。」

  待高昇泰陪同慧真、慧觀二僧出去,保定帝道:「我段氏源出中原武林,數百年來不敢忘本。中原武林朋友來到大理,咱們禮敬相待。可是我段氏先祖向有遺訓,嚴禁段氏子孫參與中原武林的仇殺私鬥。玄悲大師之死,我大理段家雖不能袖手不理,但報仇之事,仍當由少林派自行料理,我們不能插手。」段正淳道:「是,兄弟理會得。」

  黃眉僧道:「這中間的分寸,當真不易拿捏。咱們非相助少林派不可,卻又不能混入仇殺。慕容氏一家雖人丁不旺,但這樣的武林世家,朋友和部屬必定眾多。少林派與姑蘇慕容正面為敵,實是震驚武林的大事,腥風血雨,不知要殺傷多少人命。大理國這些年來國泰民安,咱們倘若捲入了這個漩渦,今後中原武人來大理尋釁生事,只怕要源源不絕了。」

  保定帝道:「大師說得是。咱們只有一面憑正道行事,一面謙遜自抑,處處讓人一步。淳弟,你須牢牢記得『持正忍讓』這四個字。」段正淳躬身領訓。

  黃眉僧道:「兩位賢弟,這就別過,我還得去萬劫谷走一遭。」眾人均感詫異。保定帝道:「師兄去萬劫谷尚有何事?可要帶什麼人?」黃眉僧呵呵笑道:「我連兩個小徒也不帶。兩位賢弟且猜上一猜,我去萬劫谷何事?」保定帝與段正淳見他笑吟吟的,料來並非什麼難事,卻也猜想不透。黃眉僧對段譽笑道:「賢侄多半猜得到。」

  段譽一怔:「為什麼伯父和爹爹都猜不到,我反而猜得到?」一沉吟間,已知其理,笑道:「大師要去複局。」黃眉僧哈哈大笑,說道:「正是。這局棋的棋路,我心裏都記得,但我怎地會贏得這一局,實在奇怪之極。延慶太子自己填死一隻眼,那是什麼緣故?」段譽搖頭道:「小侄也想不明白。」黃眉僧道:「莫非石屋中或青石上有甚古怪?老衲非再去瞧瞧不可。」喜弈之人下了一局之後,不論是勝是敗,事後必定細加推敲,何處失著失先,何處過強過緩,何處該補不補,定要鑽研明白,方得安心。黃眉僧這局棋勝得尤其奇怪,若不弄清楚這中間的關鍵所在,難免終身懸念。

  當下保定帝起駕回宮。黃眉僧吩咐兩個徒兒回拈花寺,自己獨自來到萬劫谷,將段延慶震裂了的青石棋局重行拼起,一著著的從頭推想,再細察石屋和大青石的情狀。

  段正淳送了保定帝和黃眉僧出府,回到內室,想去和王妃敘話。不料刀白鳳正在為他又多了個私生女兒鐘靈而生氣,閉門不納。段正淳在門外哀告良久,刀白鳳發話道:「你再不走,我立刻回玉虛觀!」

  段正淳無奈,只得到書房悶坐,想起鐘靈為雲中鶴擄去,不知鐘萬仇與南海鱷神是否能救得回來,褚萬里等出去打探訊息,迄今未回報,好生放心不下。從懷中摸出甘寶寶交來的那只黃金鈿盒,瞧著她所寫那幾行蠅頭細字,回思十七年前和她歡聚的那段銷魂蝕骨的時光,再想像她苦候自己不至而被迫與鐘萬仇成婚的苦楚,不由得心中大痛:「那時她還只是個十七歲的小姑娘,她父親和後母待她向來不好,腹中懷了我的孩兒,卻叫她如何做人?」

  越想越難過,突然之間,想起了先前刀白鳳在席上對華司徒所說的那句話來:「這條地道通入鐘夫人的居室,若不堵死,就怕咱們這裏有一位仁兄,從此天天晚上要去鑽地道。」當即召來親兵,命他去把華司徒手下兩名得力家將悄悄傳來,不可洩漏風聲。

  段譽在臥房中,心中翻來覆去只想著這些日子中的奇遇:跟木婉清訂了夫婦之約,不料她竟是自己妹子,豈知奇上加奇,鐘靈竟也是自己妹子。鐘靈遭雲中鶴擄去,不知是否已經脫險,好生牽掛。又想慕容博夫婦鑽研「淩波微步」,不知跟洞中的神仙姊姊是否有什麼瓜葛?難道他們是「逍遙派」的弟子?神仙姊姊吩咐我去殺盡「逍遙派」弟子,這對夫婦武功這般高強,他們不來殺我段譽已該謝天謝地,要我去殺了他們,真是天大的笑話了。

  又想這些日子給關在石屋之中,幸好沒做下亂倫的事來,當真僥倖之至,「淩波微步」的步法練得倒熟了許多,可是神仙姊姊吩咐的功課卻耽誤得久了。探手入懷,要去取卷軸出來,手指剛碰到,便覺不妙,急忙取出,口中連珠價地只叫:「啊喲,啊喲!」但見那卷軸早已撕成了一片片碎帛,胡亂捲成一卷,一展開來,哪裏還成模樣?破帛碎縑,最多也只剩下兩三成,卷上的圖形文字更爛得不堪。神仙姊姊身形不完,面目全非。段譽全身如墮冰窖,心中只道:「怎麼……怎麼會變成這個樣子?」

  過了良久,才依稀想起,給青袍怪客關在石屋之時,他體內燥熱難當,將全身衣衫亂撕亂扯,到後來狂走疾奔,仍不斷亂撕衣衫,迷糊之中,那裏還分得出是衣衫還是卷軸,自然是一併撕得稀爛,隨手亂拋。

  對著圖中裸女的斷手殘肢發了一陣呆,又不自禁地大有如釋重負之感,「卷軸已爛,神仙姊姊的神功便練不成了,這不是我不肯練,而是沒法練。什麼殺盡『逍遙派』弟子云云,一概不算了。」將破碎帛片投入火爐,燒成了灰燼。心想:「這卷軸中的裸體圖形,多看一次,便對神仙姊姊褻瀆冒犯了一次,如此火化,正乃天意。」

  眼見天色已晚,於是到母親房去,想陪她說話,跟她一起吃飯。來到房外,卻見房門緊閉。服侍王妃的婢女道:「王妃睡了,公子明天來吧。」段譽心道:「啊,是了,爹爹在房裏。」轉身出來,想去找木婉清說話,走過一條回廊,忽想還是暫且避嫌的好,此時見面,徒然惹她傷心,可是心中委實牽記得緊。百無聊賴,信步走到後花園中。

  其時天色已然朦朧,在池邊亭中坐了一會,見一彎新月從東升起,心想這月光也會照到劍湖之畔的無量玉壁上,再過幾個時辰,玉壁上現出一柄五彩繽紛的長劍,便會指著神仙姊姊所居的洞府。正想得出神,忽聽得圍牆外輕輕傳來幾下口哨聲,停得一停,又響了幾下。若在往日,聽了毫不在意,但他自經這幾日來的一番閱歷,心知有異,尋思:「莫非是江湖人物打暗號?」

  過不多時,哨聲又起,突見牡丹花壇外一個苗條的人影快速掠過,奔到圍牆邊,躍上了牆頭。段譽失聲叫道:「婉妹!」那人正是木婉清。只見她踴身躍起,跳到了牆外。

  段譽又叫了聲:「婉妹!」奔到木婉清躍下之處,他可沒能耐躍上牆頭,花園後門就在旁邊,但上了閂,又有鐵鎖鎖著,只得大叫:「婉妹,婉妹!」

  只聽木婉清在牆外大聲道:「你叫我幹嗎?我永遠不再見你面。我跟我媽去了。」段譽急道:「你別走,千萬別走!」木婉清不答。

  過了一會,只聽得牆外一個年紀較大的女子聲音說道:「婉兒,咱們走吧!唉!沒用的!」木婉清仍然不答。段譽料得那女子必是秦紅棉,叫道:「秦阿姨,你們都請進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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