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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換巢鸞鳳(5)


  黃眉僧一直靜聽不語,忽然插口道:「玄悲大師可是胸口中了敵人的一招『大韋陀杵』而圓寂麼?」慧真一驚,說道:「大師所料不錯,不知如何……如何……」黃眉僧道:「久聞少林玄悲大師『大韋陀杵』功夫乃武林一絕,中杵者肋骨根根斷折。這門武功自然厲害之極,但終究太過霸道,似乎非我佛門弟子……唉!」段譽插嘴道:「是啊,這門功夫太過狠辣。」

  慧真、慧觀聽黃眉僧評論自己師父,已然不滿,但敬他是前輩高僧,不敢還嘴,待聽段譽也在一旁多嘴多舌,不禁怒目瞪視。段譽只當不見,毫不理會。

  段正淳問道:「師兄怎知玄悲大師中了『大韋陀杵』而圓寂?」黃眉僧歎道:「身戒寺方丈五葉大師料定兇手是姑蘇慕容氏,自然不是胡亂猜測的。段二弟,姑蘇慕容氏有一句話,叫做『以彼之道,還施彼身』,你聽見過麼?」段正淳沉吟道:「這句話倒也曾聽見過,只不大明白其中含意。」黃眉僧喃喃地道:「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嗯,以彼之道,還施彼身……」臉上突然間閃過一絲恐懼之色。保定帝、段正淳和他相識數十年,從未見他生過懼意,今日他與延慶太子生死相搏,明明已經落敗,雖然狼狽周章,神色卻仍坦然,此刻竟然露出懼色,可見對手確實可畏可怖。

  暖閣中一時寂靜無聲。過了半晌,黃眉僧緩緩地道:「老僧聽說,姑蘇慕容世家的武功,當真淵博到了極處。似乎武林中不論哪一派哪一家的絕技,他們無一不精,無一不會。更奇的是,他們若要制人死命,必是使用那人的成名絕技。」段譽道:「這當真匪夷所思了,天下有這許許多多武功,他們又怎學得周全?」黃眉僧道:「賢侄此言不錯,學如淵海,一人如何能夠窮盡?可是慕容家的仇人原亦不多。聽說他們若學不會仇人的絕招,不能以這絕招致對方死命,他們就不會動手。」

  保定帝道:「我也聽說過中原有這麼個武林世家。河北駱氏三雄善使飛錐,後來三人都身中飛錐喪命。山東章虛道人殺人時必定斬去敵人四肢,讓他哀叫半日方死。這章虛道人自己也遭此慘報,慕容博這『以彼之道,還施彼身』八個字,就是從章虛道人口中傳出來的。」頓了一頓,又道:「當時濟南鬧市之中,不知有多少人圍觀章虛道人在地下翻滾號叫。」他說到這裏,似乎依稀見到章虛道人臨死時的慘狀,臉色間既有不忍,又有不滿之色。

  段正淳點頭道:「那就是了。」突然想起一事,說道:「過彥之過大爺的師父柯百歲,聽說擅用軟鞭,鞭上的勁力卻是純剛一路,殺敵時往往一鞭擊得對方頭蓋粉碎,難道他……他……」擊掌三下,召來一名侍僕,道:「請崔先生和過大爺到這裏,說我有事相商。」那侍僕應道:「是!」但他不知崔先生是誰,遲疑不走。高昇泰笑道:「崔先生便是賬房中那個霍先生。」那侍僕這才大聲應了一個「是」,轉身出去。

  不多時崔百泉和過彥之來到暖閣。段正淳先給保定帝、黃眉僧等引見了,說道:「過兄,在下有一事請問,尚盼勿怪。」過彥之道:「不敢。」段正淳道:「請問令師柯老前輩如何中人暗算?是拳腳還是兵刃上受了致命之傷?」

  過彥之突然滿臉通紅,甚是慚愧,囁嚅半晌,才道:「家師是傷在軟鞭的一招『天靈千裂』之下。兇手的勁力剛猛異常,縱然家師自己,也不能……也不能……」

  保定帝、段正淳、黃眉僧等相互望了一眼,心中都不由自主地一凜。

  慧真走到崔百泉和過彥之跟前,合十一禮,說道:「貧僧師兄弟和兩位敵愾同仇,若不滅了姑蘇慕容……」說到這裏,心想是否能滅得姑蘇慕容氏,實在難說,一咬牙,說道:「貧僧將性命交在他手裏便了。」過彥之雙目含淚,說道:「少林派和姑蘇慕容氏也結下深仇麼?」慧真便將如何料想師父玄悲死于慕容氏手下之事簡略說了。

  過彥之神色悲憤,咬牙痛恨。崔百泉卻垂頭喪氣的不語,似乎渾沒將師兄的血仇放在心上。慧觀和尚衝口說道:「崔先生,你怕了姑蘇慕容氏麼?」慧真忙喝:「師弟,不得無禮!」崔百泉東邊瞧瞧,西邊望望,似怕隔牆有耳,又似怕有極厲害的敵人來襲,一副心驚膽戰的模樣。慧觀哼的一聲,自言自語:「大丈夫死就死了,又有什麼好怕的?」慧真也頗不以崔百泉的膽怯為然,對師弟的出言衝撞就不再制止。

  黃眉僧輕輕咳嗽一聲,說道:「這事……」崔百泉全身一抖,跳了起來,將幾上的一隻茶碗帶翻了,乒乓一聲,在地下打得粉碎。他定了定神,見眾人目光都瞧在自己身上,不由得面紅耳赤,說道:「對不住,對不住!」過彥之皺著眉頭,俯身拾起茶杯碎片。

  段正淳心想:「這崔百泉是個膿包。」向黃眉僧道:「師兄,怎樣?」

  黃眉僧喝了一口茶,緩緩地道:「崔施主想來曾見過慕容博?」崔百泉聽到「慕容博」三字,「哦」的一聲驚呼,雙手撐在椅上,顫聲道:「我沒有……是……是見過……沒有……」慧觀大聲問道:「崔先生到底見過慕容博,還是沒見過?」崔百泉雙目向空瞪視,神不守舍,段正淳等都暗暗搖頭。過彥之見師叔如此出醜,更加尷尬難受。過了好一會。崔百泉才顫聲道:「沒有……嗯……大概……好像沒有……這個……」

  黃眉僧道:「老衲曾有一件親身經歷,不妨說將出來,供各位參詳。說來那是四十五年前的事了,那時老衲年輕力壯,剛出道不久,在江湖上也闖下了一點名聲。當真是初生的牛犢兒不怕虎,只覺天下之大,除了師父之外,誰也不及我的武藝高強。那一年我護送一位任滿回籍的京官和家眷,從汴梁回山東去,在青豹岡附近的山坳中遇上了四名盜匪。這四個匪徒一上來不搶財物,卻去拉那京官的小姐。老衲當時年少氣盛,自是容情不得,一出手便是辣招,使出金剛指力,都是一指刺入心窩,四名匪徒哼也沒哼,便即一一斃命。

  「我當時自覺不可一世,口沫橫飛地向那京官誇口,說什麼『便再來十個八個大盜,我也一樣的用金剛指送了他們性命。』便在那時,只聽得蹄聲得得,有兩人騎著花驢從路旁經過。忽然騎在花驢背上的一人哼了一聲,似乎是女子聲音,哼聲中卻充滿輕蔑不屑之意。我轉頭看去,見一匹驢上坐的是個三十六七歲的婦人,另一匹驢上則是個十五六歲的少年,眉清目秀,甚是俊雅,兩人都全身縞素,服著重孝。卻聽那少年道:『媽,金剛指有什麼了不起,卻在這兒胡吹大氣!』」

  黃眉僧的出身來歷,連保定帝兄弟都不深知。但他在萬劫谷中以金剛指力劃石為局,陷石成子,和延慶太子搏鬥不屈,眾人均十分敬仰,而他的金剛指力更無人不服,這時聽他述說那少年之言,均覺小小孩童,當真胡說八道。

  不料黃眉僧輕輕歎了口氣,接著道:「當時我聽了這句話雖然氣惱,但想一個黃口孺子的胡言何足計較?只向他怒目瞪了一眼,也不理睬。卻聽得那婦人斥道:『這人的金剛指是福建泉州達摩下院的正宗,已有三成火候。小孩兒家懂得什麼?你出指就沒他這般准。』

  「我一聽之下,自然又驚又怒。我的師門淵源江湖上極少人知,這少婦居然一口道破,而說我的金剛指力只三成火候,我當然大不服氣。唉,其實那時候我太也不知天高地厚,以其時的功力而論,說我有三成火候,還是說得高了,最多也不過二成六七分而已。我便大聲道:『這位夫人尊姓?小覷在下的金剛指力,是有意賜教數招麼?』那少年勒住花驢,便要答話。那少婦忽然雙目一紅,含淚欲滴,說道:『你爹臨終時說過什麼話來。你立時便忘了麼?』那少年道:『是,孩兒不敢忘記。』兩人揮鞭催驢,便向前奔。

  「我越想越不服,縱馬追了上去,叫道:『喂!胡說八道地指摘別人武功,不留下幾招,便想一走了之嗎?』我騎的是匹腳力極快的好馬,說話之間,已越過兩匹花驢,攔在二人之前。那婦人向那少年道:『你瞧,你隨口亂說,人家可不答應了。』那少年顯然對母親很孝順,再也不敢向我瞧上一眼。我見他們怕了我,心想孤兒寡婦,勝之不武,何必跟他們一般見識?但聽那婦人的語氣,這少年似乎也會金剛指力。我這門功夫足足花了十五年苦功,方始練成,這小小孩童如何能會?自然是胡吹大氣,便道:『今日便放你們走路,以後說話可得小心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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