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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無計悔多情(4)


  鎮南王府四下裏雖守衛森嚴,但眾衛士見是王妃,自不會阻攔,是以兩人欺到暖閣之下,無人出聲示警。段正淳對秦紅棉、甘寶寶師姊妹倆這番風言風語、打情罵俏,窗外兩人一一聽入耳中,只惱得刀白鳳沒的氣炸了胸膛。鐘萬仇聽妻子以禮自防,卻大喜過望。

  鐘萬仇奔到妻子身旁,又疼惜,又高興,繞著她轉來轉去,不住說道:「寶寶,多謝你,你待我真好。他如敢欺侮你,我跟他拚命。」過得好半晌,才想到妻子穴道受點,轉頭向段正淳道:「快,快解開我老婆的穴道。」段正淳道:「我兒子被你們擄了去,你回去放還我兒子,我自然解救尊夫人。」

  鐘萬仇伸手在妻子腰間脅下又捏又拍,雖然他內功甚強,但段家「一陽指」手法天下獨一無二,旁人無所措手,只累得他滿額青筋暴起,鐘夫人被他拍捏得又痛又癢,腿上穴道卻未解開半分。鐘夫人嗔道:「傻瓜,別獻醜啦!」鐘萬仇訕訕地住手,一口氣無處可出,大聲喝道:「段正淳,來跟我鬥他媽的三百回合!」摩拳擦掌,便要上前廝拚。

  鐘夫人冷冷地道:「段王爺,你公子給南海鱷神他們擄了去,拙夫要他們放,這幾個惡人未必肯聽。我和師姊回去,俟機解救,或有指望。至少也不讓他們難為了公子。」

  段正淳搖頭道:「我信不過。鐘先生,你請回吧,領了我孩兒來,換你夫人回去。」

  鐘萬仇大怒,厲聲道:「你這鎮南王府是荒淫無恥之地,我老婆留在這兒危險萬分。」段正淳臉上一紅,喝道:「你再口出無禮之言,莫怪我姓段的不客氣了。」

  刀白鳳進屋之後,一直一言不發,這時突然插口道:「你要留這兩個女子在此,端的是何用意?是為譽兒呢,還是為你自己?」語氣冷冰冰的甚是嚴厲。

  段正淳歎了口氣道:「連你也不信我!」反手出指,點在秦紅棉腰間,解開了她穴道,走上一步,伸指便要往鐘夫人腰間點去。

  鐘萬仇閃身攔在妻子之前,雙手急搖,大叫:「你這傢伙鬼鬼祟祟,最會占女人家的便宜。我老婆的身子你碰也碰不得。」段正淳苦笑道:「在下這點穴功夫雖然粗淺,旁人卻也解救不得。時刻久了,只怕尊夫人一雙腿會有殘疾。」鐘萬仇怒道:「我好端端一個如花似玉的老婆,要是變了跛子,我把你的狗雜種兒子碎屍萬段。」段正淳笑道:「你要我替尊夫人解穴,卻不許我碰她身子,到底要我怎地?」鐘萬仇無言可答,忽地勃然大怒,喝道:「誰叫你當初點了她穴道?啊喲!不好!你點我老婆穴道之時,她身子已給你碰過了。我要在你老婆身上也點上一指,才不吃虧。」鐘夫人白了他一眼,嗔道:「又來胡說八道了,也不怕人家笑話。」鐘萬仇道:「什麼好笑話的?我可不能吃這個大虧。」

  正鬧得不可開交,門帷掀起,緩步走進一人,黃緞長袍,三綹長須,眉清目秀,正是大理國皇帝段正明。

  段正淳叫道:「皇兄!」保定帝點了點頭,身子微側,憑空出指,往鐘夫人胸腹之間點去。鐘夫人只覺丹田上首一熱,兩道暖流通向雙腿,登時血脈暢通,站起身來。

  鐘萬仇見他露了這手「隔空解穴」的神技,滿臉驚異之色,張大了口,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實不信世間居然有這等不可思議的能耐。

  段正淳道:「皇兄,譽兒給他們擄了去啦。」保定帝點了點頭,說道:「善闡侯已跟我說了。淳弟,咱段氏子孫既落入人手,自有他父母伯父前去搭救,咱們不能扣人為質。」段正淳臉上一紅,應道:「是!」保定帝這幾句話光明磊落,極具身分,言下之意是說:「你扣人用質,意圖交換,豈非自墮大理段氏的名聲?咱們堂堂皇室子弟,怎能跟幾個草莽女子相提並論?」他頓了一頓,向鐘萬仇道:「三位請便吧。三日之內,段家自有人到萬劫谷來要人。」

  鐘萬仇道:「我萬劫谷甚是隱秘,你未必找得到,要不要我跟你說說路程方向?」他盼望保定帝出口相詢,自己卻偏又不說,刁難他一下。

  哪知保定帝並不理會,衣袖一揮,說道:「送客!」

  鐘萬仇性子暴躁,可是在這不怒自威的保定帝之前,卻不由得手足無措,一聽他說「送客」,便道:「好,咱們走!老子生平最恨的是姓段之人。世上姓段的沒一個好人!」挽了妻子的手,怒氣衝衝地大踏步出房。

  鐘夫人一扯秦紅棉的衣袖,道:「師姊,咱們走吧。」秦紅棉向段正淳望了一眼,見他木然不語,並沒示意挽留,不禁心中酸苦,狠狠地向刀白鳳瞪了一眼,低頭而出。三人一出房,便即縱躍上屋。

  高昇泰站在屋簷角上微微躬身,道:「送客!」鐘萬仇在屋頂上吐了一口唾沫,忿然道:「假惺惺,裝模作樣,沒一個好人!」提氣飛身,一間屋、一間屋地躍去,眼見將到圍牆,他提氣躍起,伸左足踏向牆頭。突然之間,眼前多了一個人,站在他本擬落足之處的牆上,寬袍緩帶,正是送客的高昇泰。此人本在鐘萬仇身後,不知如何,竟神不知、鬼不覺地搶到了前面,看准了他的落足點搶先占住。

  鐘萬仇人在半空,退固不能,轉向亦已不得,喝道:「讓開!」雙掌齊出,向高昇泰擊去。他想我這雙掌之力足可開碑裂石,對方若是硬接,定須將他震下牆去,就算對方和自己功力相若,也可借他之力,轉向站上他身旁牆頭。眼見雙掌便要擊上對方胸口,高昇泰身子突向後仰,淩空使個「鐵板橋」,兩足仍牢牢釘在牆頭,卻已讓開了雙掌的撲擊。

  鐘萬仇一擊不中,暗叫:「不好!」已從高昇泰橫臥的身上越過,這一著失了先機,胸腹下肢,盡皆門戶大開,成了聽由敵人任意宰割的局面。幸喜高昇泰並不趁機襲擊,鐘萬仇雙足落地,暗叫:「還好!」跟著鐘夫人和秦紅棉越牆而出。

  高昇泰站直身子,轉身一揖,說道:「不送了!」鐘萬仇哼了一聲,突覺褲子向下直墮,急忙伸手抓住,才算沒出醜,一摸之下,褲帶已斷,才知适才從高昇泰身上橫越而過時,被人家伸指捏斷了褲帶。若非對方手下留情,這一指運力戳中丹田要穴,此刻已然屍橫就地了,心下又驚又怒,咳嗽一聲,回頭對準圍牆吐一口濃痰。啪的一聲響,這口濃痰倒吐得既准且勁。

  木婉清迷迷惘惘地從鎮南王府中出來,段王妃刀白鳳和鐘萬仇向她招呼,她聽而不聞,逕自掩面疾奔。只覺莽莽大地,再無一處安身之所。在荒山野嶺中亂闖亂奔,直到黎明,只累得兩腿酸軟,這才停步,倚在一株大樹之上,頓足叫道:「我寧可死了!不要活了!」

  雖有滿腹怨憤,卻不知去恨誰惱誰才好。「段郎並非對我負心薄幸,只因陰差陽錯,偏偏是我同父的哥哥。師父原來便是我親娘。這十多年來,母親含辛茹苦地將我撫養成人,恩重如山,如何能怪她……鎮南王卻是我爹爹,雖然他對我媽不起,但說不定其中有許多不得已的苦衷。他對我和顏悅色,極為慈愛,說道我有什麼心願,必當盡力使我如願以償。偏偏這心願他無能為力。媽不能跟爹做夫妻,定是刀白鳳從中作梗,因此媽叫我殺她……但將心比心,我若嫁了段郎,也決不肯讓他再有第二個女人,連他要想想鐘靈那小鬼頭也不行。何況刀白鳳出家做了道姑,當然哪,爹爹也對她不起,他娶了她做老婆,生了兒子,又去跟我媽勾勾搭搭,令她一生傷心。我在玉虛觀外射她兩箭,她並不生氣,在王府中又射她兩箭,傷了她的獨生愛兒,她仍沒跟我為難,看來……看來她也不是個兇狠惡毒的女子……」

  左思右想,只是傷心,說道:「我要忘了段譽,從此不再想他!」但口中說說容易,便要有片刻不想,也沒法做到,每當段譽俊美的臉龐、修長的身軀在腦海中湧現,胸口就如給人狠狠打了一拳。過了一會,自解自慰:「我以後當他是哥哥,也就是了。我本來是個無父無母的孤兒,現下爹也有了,媽也有了,還多了一個好哥哥,正該快活才是。傻丫頭,你又傷什麼心了?」

  然而情網既陷,柔絲愈纏愈緊。她在無量山高峰上苦候七日七夜,於那望穿秋水之際,已然情根深種,再也無法自拔了。

  只聽轟隆、轟隆,奔騰澎湃的水聲不斷傳來,木婉清萬念俱絕,忽萌死志。順步循聲走去,翻過一個山頭,但見瀾滄江浩浩蕩蕩地從山腳下湧過,她歎了一口長氣,尋思:「我只須踴身一跳,就再沒什麼煩惱了。」沿著山坡走到江邊,朝陽初升,照得碧玉般的江面上猶如鑲了一層黃金一般,要是跳了下去,這般壯麗無比的景色,還有別的許許多多好看東西,就都再也看不見了。

  悄立江邊,思湧如江水奔騰,突然眼角瞥處,見數十丈外一塊岩石上坐得有人。這人始終一動不動,身上又穿著青袍,與青岩同色,是以她雖在江邊良久,一直沒發覺。木婉清看了他幾眼,心道:「多半是個死屍。死屍怎麼坐著?嗯,是個坐著的死屍。」

  她舉手便即殺人,自也不怕什麼死人,好奇心起,快步走近去察看。見這青袍人是個老者,長須垂胸,根根漆黑,臉上一個長長的刀疤,自額頭至下頦,直斬下來,色作殷紅,甚為可怖,一雙眼睜得大大的,望著江心,一眨也不眨。

  木婉清道:「原來不是死屍!」但仔細再瞧幾眼,見他全身紋絲不動,連眼珠竟也絕不稍轉,顯然又非活人,便道:「原來是死屍!死屍當然不眨眼,半點也不奇。死屍如果眨眼,可就奇了!」

  仔細又看了一會,見這死屍雙眼湛湛有神,臉上又有血色。木婉清伸出手去,到他鼻子底下一探,只覺氣息若有若無,再摸他臉頰,卻忽冷忽熱,索性到他胸口去摸時,只覺他一顆心似停似跳。不禁大奇,自言自語:「這人真怪,說他是死人,卻像是活人。說他是活人吧,卻又像是死人。」

  忽然有個聲音說道:「我是活人!」

  木婉清大吃一驚,急忙回頭,卻不見背後有人。江邊盡是鵝卵大的亂石,放眼望去,沒處可以隱藏,而她明明一直瞧著那個怪人,聲音入耳之時,並未見到他動唇說話。她大聲叫道:「是誰戲弄姑娘?你活得不耐煩了麼?」退後兩步,背向大江,眼望三方。

  只聽得有聲音說道:「我確是活得不耐煩了。」木婉清一驚非小,眼前就只這個怪人,然而清清楚楚地見到他嘴唇緊閉,決不是他在說話。她大聲喝問:「誰在說話?」那聲音道:「你自己在說話啊!」木婉清道:「跟我說話的人是誰?」那聲音道:「沒人跟你說話。」木婉清急速轉身三次,除了自己的影子外,什麼也看不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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