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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 無計悔多情(5)


  這時已料定是這青袍客作怪。走近身去,大著膽子,伸手按住他嘴唇,問道:「是你跟我說話嗎?」那聲音道:「不是!」木婉清手掌中絲毫不覺顫動,又問:「明明有人跟我說話,為什麼說沒人?」那聲音道:「我不是人,我也不是我,這世界上沒有我了。」

  木婉清陡然間毛骨悚然,心想:「難道真的有鬼?」問道:「你……你是鬼麼?」那聲音道:「你自己說不想活了,你要去變鬼,又為什麼這般怕鬼?」木婉清強道:「誰說我怕鬼?我是天不怕,地不怕!」

  那聲音道:「你就怕一件事。」木婉清道:「哼,我什麼也不怕。」

  那聲音道:「你怕的,你怕的。你就怕好好一個丈夫,忽然變成了親哥哥!」

  這句話便如當頭一記悶棍,木婉清雙腿酸軟,坐倒在地,呆了半晌,喃喃地道:「你是鬼,你是鬼!」那聲音道:「我有個法子,能叫段譽變成不是你的親哥哥,又成為你的好丈夫。」木婉清顫聲道:「你……你騙我。這是老天爺註定了的,變……變不來的。」那聲音道:「老天爺該死,是混蛋,咱們不用理他。我有法子,能叫你哥哥變成你丈夫,你要不要?」

  木婉清本已心灰意懶,萬念俱絕,這句話當真是天降綸音,雖然將信將疑,仍急忙應道:「我要的,我要的!」那聲音便不再響。

  過了一會,木婉清道:「你是誰啊?讓我見見你的相貌,成不成?」那聲音道:「你已瞧了我很久啦,還看不夠麼?」自始至終,語音平平板板,並沒高低起伏。木婉清道:「你……你就是……這個你麼?」那聲音道:「我也不知道我是不是我。唉!」直到最後這聲長歎,才流露了他心中充滿著鬱悶悲苦之情。

  木婉清更無懷疑,情知聲音便是眼前青袍老者所發,問道:「你口唇不動,怎麼會說話?」那聲音道:「我是活死人,嘴唇動不來的,聲音從肚子裏發出來。」

  木婉清年紀尚小,童心未脫,片刻之前還滿腹哀愁,這時聽他說居然能口唇不動而說話,不由得大感有趣,說道:「用肚子也會說話,可當真奇了。」青袍客道:「你伸手摸摸我肚皮,就知道了。」木婉清伸手按在他肚上。那青袍客道:「我肚子在震動,你覺到了麼?」木婉清掌心之中,果然覺到他肚子隨著聲音而波動起伏,笑道:「哈哈,真古怪!」她不知這青袍客所練的乃一門腹語術。世上玩傀儡戲的會者甚多,但要說得如他這般清楚明白,那就著實不易,非有深湛內功者莫辦。

  木婉清繞著他身子轉了幾個圈子,細細察看,問道:「你嘴唇不會動,怎麼吃飯?」青袍客伸出雙手,一手拉上唇,一手拉下唇,將自己的嘴巴拉開,隨即以左手兩根手指撐住,右手投了一塊東西進口,咕嘟一聲,吞了下去,說道:「便是這樣。」木婉清歎道:「唉!真可憐,那不是什麼滋味都辨不出來麼?」這時發覺他面部肌肉僵硬,眼皮似乎也沒法閉上,臉上自更無喜怒哀樂之情,初見面時只道他是個死屍,便是因此。

  她恐懼之情雖消,但隨即想到,此人自身有極大困難,無法解除,又如何能逆天行事,將自己的親哥哥變作丈夫?看來先前的一番說話不過是胡說八道罷了。但覺他可憐,說道:「你有什麼事我能幫得上嗎?」那人道:「多謝了,沒有!」木婉清沉吟半晌,歎了口氣,轉過身來,緩緩邁步走開。只聽那聲音道:「我要叫段譽做你丈夫,你不能離開我。」木婉清淡淡一笑,向西走了幾步,忽然停步,轉身問道:「你我素不相識,你怎知道我的心事?你……你識得段郎麼?」

  青袍客道:「你的心事,我自然知道。」雙手衣袖中分別伸出一根細細的黑鐵杖,說道:「走吧!」左手鐵杖在岩石上一點,已縱身而起,輕飄飄地落在丈許之外。木婉清見他雙足淩空,雖只一根鐵杖支地,身子卻平穩之極,奇道:「你的兩隻腳……」青袍客道:「我雙足殘廢已久。好了,從今以後,我的事你不可再問一句。」

  木婉清道:「我要是再問呢?」幾個字剛出口,突然雙腿酸軟,摔倒在地,原來青袍客快若飄風般欺近,右手鐵杖在她膝彎連點兩下,跟著舉杖擊下,只打得她雙腿痛入骨髓,「啊」的一聲大叫出來。青袍客接著鐵杖連點,解開了她穴道,手法奇快。木婉清急躍而起,怒道:「你這人好生無禮!」扣住袖中短箭,便欲發射。

  那青袍客道:「你射我一箭,我打你一記屁股。你射我十箭,我便打你十記。不信就試試。」木婉清心想:「我一箭若射得中,當場便要了他性命,怎麼還能打我?這人也不太壞,又很可憐,何必殺他?而且這人武功似乎比南海鱷神還高,多半射他不中。當真打我屁股,那可糟糕。」只聽他道:「你不敢射我,就乖乖地聽我吩咐,不得有違。」木婉清道:「我見你可憐,不想殺你,不是不敢射。我才不乖乖地聽你吩咐呢!」這麼說著,右手手指卻離開了發箭的機括。

  青袍客兩根細鐵杖代替雙足,向前行去。木婉清跟在他身後,只見他每根鐵杖都有七八尺長,跨出一步,比平常人步子長了一倍有餘。木婉清提氣疾追,勉強方能跟上。青袍客上山過嶺,如行平地,卻不走山間已有的道路,不論是何亂石荊棘,鐵杖一點便邁步而前。這一來可苦了木婉清,衣衫下擺被荊棘撕成一片一片,卻也不抱怨示弱。

  翻過幾個山頭,遠遠望見一座黑壓壓的大樹林。木婉清心道:「到了萬劫谷來啦!」問道:「咱們到萬劫谷去幹嗎?」青袍客轉過身來,突然鐵杖飛出,颼的一下,在她右腿上叩了一記,說道:「你再囉唆不囉唆?」依著木婉清向來的性兒,雖明知不敵,也決不肯受人如此欺侮,但此刻心底隱隱覺得,這青袍客本領如此高強,或許真能助自己達成心願,便道:「姑娘可不怕你,暫且讓你一讓。」

  青袍客道:「走吧!」他卻不鑽樹洞,繞道山谷旁斜坡,走向谷後。他對谷中途徑竟十分熟識,只見他左轉右轉,越走越遠,深入谷後。木婉清到萬劫谷來見師叔甘寶寶時,在谷中曾住了數日。此時青袍客帶著她所到之處,她卻從未來過,沒料想萬劫谷中居然還有這等荒涼幽僻的所在。

  行了半晌,進入一座大樹林中,四周都是參天古木,其時陽光燦爛,林中卻黑沉沉地宛若黃昏,越走樹林越密,到後來須得側身而行。再行出數十丈,前面一株株古樹互相擠在一起,便如一堵大牆相似,再也走不過去。青袍客左手鐵杖伸出,靠在她背上一揮,木婉清身不由主地騰空而起,落在一株大樹的樹幹上。卻見青袍客已輕飄飄地躍在半空,鐵杖在一株大樹上一插,身子飛起,越過了樹牆。木婉清無此能耐,老老實實地鑽過大樹枝葉,在樹牆彼側跳下地來。

  只見眼前一大片空地,中間孤零零的一間石屋。那石屋模樣奇怪,乃以無數塊大石砌成,凹凹凸凸,宛然是座小山,前有一個山洞般的門口。青袍客喝道:「進去!」木婉清向石屋內望去,黑黝黝的不知裏面藏著什麼怪物,如何敢貿然走進?突覺一隻手掌按到了背心,急待閃避,青袍客掌心勁力已吐,將她推進屋去。

  她左掌護身,使招「曉風拂柳」,護住面門,只怕黑暗中有什麼怪物來襲,只聽得轟隆一聲,屋門已為什麼重物封住。她大吃一驚,搶到門口伸手去推時,著手處粗糙異常,原來是塊花崗巨岩。

  她雙臂運勁,盡力推出,巨岩紋絲不動。木婉清奮力又推,當真便如晴蜓撼石柱,哪裏動搖得了。她大聲急叫:「喂,你關我在這裏幹什麼?」只聽那青袍客道:「你求我的事,自己也忘了嗎?」聲音從巨岩邊上的洞孔中透進來,倒聽得十分清楚。木婉清定了定神,見巨岩堵住屋門,岩邊到處露出空隙,有的只兩三寸寬,有的卻有半尺,但身子萬萬鑽不出去。

  木婉清大叫:「放我出來,放我出來!」外面再無聲息,湊眼從孔穴中望將出去,遙見青袍客正躍在高空,有如一頭青色大鳥般越過了樹牆。

  她回過身來,睜大眼睛,見屋角中有桌有床,床上坐著一人,她又是一驚,叫道:「你……你……」

  那人站起身來,走上兩步,叫道:「婉妹,你也來了?」語音中充滿著驚喜,原來竟是段譽。

  木婉清在絕望中乍見情郎,歡喜得幾乎一顆心停了跳動,撲將上去,投在他懷裏。石屋中光亮微弱,段譽隱約見她臉色慘白,兩滴淚水奪眶而出,甚是憐惜,緊緊摟住了她,見她兩片櫻唇微顫,忍不住低頭便吻了下去。兩人四唇甫接,同時想起:「咱倆是兄妹,決不可這樣。」身子都是一震,立即放開纏接著的雙臂,各自退回。兩人背靠石室一壁,怔怔對視。木婉清「哇」的一聲,哭了出來。

  段譽柔聲安慰:「婉妹,這是上天命中註定,你也不必難過。我有你這樣一個妹子,很是歡喜。」木婉清連連頓足,哭道:「我偏要難過,我偏不歡喜!你心中歡喜,你就好沒良心。」段譽歎道:「那有什麼法子?當初我沒遇到你,那就好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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