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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微步縠紋生(6)


  當下專心致志地練習步法,每日自朝至晚,除了吃飯睡覺,大便小便之外,竟然足不停步。有時想到:「我努力練這步法,只不過想脫身逃走,去救木姑娘,並非遵照神仙姊姊的囑咐,練她的『北冥神功』。」這時思念活色生香的木婉清竟然較多,而念及山洞中肌膚若冰雪的神仙姊姊反而少了。想想過意不去,就練一練手太陰肺經和任脈,敷衍了事,以求心之所安。

  這般練了幾天,「淩波微步」已走得頗為純熟,不須再數呼吸,縱然疾行,氣息也已無所窒滯。心意既暢,跨步時漸漸想到《洛神賦》中那些與「淩波微步」有關的句子:「仿佛兮若輕雲之蔽月,飄飄兮若流風之回雪」,「竦輕軀以鶴立,若將飛而未翔」,「體迅飛鳧,飄忽若神」,「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

  最後這十六個字,似乎更是這套步法的要旨所在,但腳步中要做到「動無常則,若危若安,進止難期,若往若還」,可不知要花多少功夫的苦練。有心再練上十天半月,以策萬全,但屈指算來和木婉清相別已有七日,懸念她陪著南海鱷神度日如年的苦處,憐惜之念大起,決意今日闖將出去,心想那送飯的僕人無甚武功,要避過他料來也不甚難。就算給郁光標、錢光勝他們抓住了,也不過挨幾下老拳而已,這是為木姑娘而挨,也說得上是「痛在身上,甜在心裏。」

  ***

  坐在床沿,心中默想步法,耐心等候。待聽得鎖啟門開,腳步聲響,那僕人托著飯盤進來,段譽慢慢走過去,突然在飯盤底下一掀,飯碗菜碗登時乒乒乓乓地向他頭上倒去。那僕人大叫:「啊喲!」段譽三腳兩步,搶出門去。

  不料鬱光標正守在門外,聽到僕人叫聲,急奔進門。門口狹隘,兩人登時撞了個滿懷。段譽自「豫」位踏「觀」位,正待閃身從他身旁繞過,不料左足這一步卻踏在門檻之上。

  這一下大出他意料之外,「淩波微步」的注釋之中,可沒說明「要是踏上門檻,腳下忽高忽低,那便如何?」一個踉蹌,第三步踏向「比」位這一腳,竟重重踹上了鬱光標足背,「要是踏上別人足背,對方哇哇叫痛,衝衝大怒,那便如何?」這個法門,卷軸的步法秘訣中更無記載,料想那洛神「翩若驚鴻、婉若游龍」的在洛水之中淩波微步,多半也不會踏上門檻,踹人腳背。段譽慌張失措之際,只覺左腕一緊,已被鬱光標抓住,拖進門來。

  數日計較,不料想事到臨頭,如意算盤竟打得粉碎。他心中連珠價叫苦,忙伸右手去扳鬱光標的手指,同時左手出力掙扎。但鬱光標五根手指牢牢抓住了他左腕,又怎扳得開?

  突然間鬱光標「咦」的一聲,只覺手指一陣酸軟,忍不住便要鬆手,急忙運勁,再行緊握,但立時又即酸軟。他罵道:「他媽的!」再加勁力,轉瞬之間,連手腕、手臂也酸軟起來。他自不知段譽伸手去扳他手指,恰好是以大拇指去扳他大拇指,以少商穴對準了他少商穴,他正用力抓住段譽左腕,這股內力卻源源不絕地給段譽右手大拇指吸了過去。他每催一次勁,內力便消失一分。

  段譽自也絲毫不知其中緣故,但覺對方手指一陣松、一陣緊,自己只須再加一把勁,似乎便可扳開他手指而脫身逃走,當此緊急關頭,插在他拇指與自己左腕之間的那根大拇指,又如何肯抽將出來?

  鬱光標那天打他一拳,拳上內力送入了他膻中氣海。單是這一拳,內力自也無幾,但段譽以此為引,走順了手太陰肺經和任脈間的通道。此時鬱光標身上的內力,便順著這條通道緩緩流入他的氣海,那正是「北冥神功」中百川匯海的道理。兩人倘若各不使勁,兩個大拇指輕輕相對,段譽不會「北冥神功」,自也不能吸他內力。但此時兩人各自拚命使勁,又已和鬱光標早幾日打他一拳的情景相同,鬱光標以自身內力硬生生地逼入對方少商穴中,有如酒壺斟酒,酒水傾來,酒杯欲不受而不可得。

  初時鬱光標的內力尚遠勝於他,倘若明白其中關竅,立即鬆手退開,段譽也不過奪門而出、逃之夭夭而已。但鬱光標奉命看守,豈能讓這小白臉脫身?手臂酸軟,便即催勁,漸覺一隻右臂抓他不住,於是左臂也伸過去抓住自己右腕加力。這一來,內力流出更加快了,不多時全身內力竟有近半數轉到了段譽體內。

  僵持片刻,此消彼長,勁力便已及不上段譽,內力越流越快,到後來更如江河決堤,一瀉如注,再也不可收拾,只盼放手逃開,但拇指被段譽五指抓住了,掙扎不脫。此時已成反客為主之勢,段譽卻絲毫不知,還是在使勁扳他手指,慌亂之中,渾沒想到「扳開他手指」早已變成了「抓住他手指」。

  鬱光標全身如欲虛脫,駭極大叫:「錢師弟,錢光勝!快來,快來!」錢光勝正在上茅廁,聽得郁師兄叫聲惶急,雙手提著褲子趕來。鬱光標叫道:「小子要逃。我……我按他不住。」錢光勝放脫褲子,待要撲將上去幫同按住段譽。鬱光標叫道:「你先拉開我!」叫聲幾乎有如號哭。

  錢光勝應道:「是!」伸手扳住他雙肩,要將他從段譽身上拉起,同時問道:「你受了傷嗎?」心想以郁師兄的武功,怎能奈何不了這文弱書生。他一句話出口,便覺雙臂一酸,好似沒了力氣,忙催勁上臂,立即又是一陣酸軟。原來此時段譽已吸幹了鬱光標的內力,跟著便吸錢光勝的,鬱光標的身子倒成了傳遞內力的通路。

  段譽既見對方來了幫手,郁光標抓住自己左腕的指力又忽加強,心中大急,更加出力去扳他手指。錢光勝只覺手酸腳軟,連叫:「奇怪,奇怪!」卻不放手。

  那送飯的僕役見三人纏成一團,郁錢二人臉色大變,似乎勢將不支,忙從三人背上爬出門去,大叫:「快來人哪,那小白臉要逃走啦!」

  無量劍弟子聽到叫聲,登時便有二人奔到,接著又有三人過來,紛紛呼喝:「怎麼啦?那小子呢?」段譽給郁錢二人壓在身底,後來者一時瞧他不見。

  鬱光標這時已上氣不接下氣,再也說不出話來。錢光勝的內力也已十成中去了七成,氣喘吁吁地道:「郁師兄給……給這小子抓住了,快……快來幫手。」

  當下便有兩名弟子撲上,分別去拉錢光勝的手臂,只一拉之下,手臂便即酸軟,兩人的內力又自錢光勝而鬱光標、再自鬱光標注入了段譽體內。其實段譽膻中穴內已積貯了郁錢二人大部分內力,再加上後來二人的部分內力,已勝過那二人合力。那二人一覺手臂酸軟無力,自然而然地催勁,一催勁便成為硬送給段譽的禮物。段譽體內積蓄內力愈多,吸取對方內力便愈快,內力的傾注初時點點滴滴,漸而涓涓成流。

  餘下三人大奇。一名弟子笑道:「你們鬧什麼把戲?疊羅漢嗎?」伸手拉扯,只拉得兩下,手臂也似黏住了一般,叫道:「啊喲,黏住啦!」其餘兩名弟子同時去拉。三人一齊使力,剛拉得鬆動了些,隨即臂腕俱感乏力。

  無量劍七名弟子重重疊疊地擠在一道窄門內外,只壓得段譽氣也透不過來,眼見難以逃脫,只有認輸再說,叫道:「放開我,我不走啦!」對方的內力又源源湧來,只塞得他膻中穴內鬱悶難當,胸口如欲脹裂。他已不再去扳鬱光標的拇指,可是自己拇指給他的拇指壓住了,難以抽動,忍不住大叫:「壓死我啦,壓死我啦!」

  郁光標和錢光勝此時固已氣息奄奄,先後趕來的五名弟子也都倉皇失措,驚駭之下拚命使勁,但越使勁,內力湧出越快。

  八個人疊成一團,六個人大聲叫嚷,誰也聽不見旁人叫些什麼。過得一會,變成四個人呼叫,接著只剩下三人。到後來只段譽一人大叫:「壓死我啦,快放開我,我不逃了!」他每呼叫一聲,胸口鬱悶便似稍減,當下不住口地呼叫,聲雖嘶而力不竭,越叫越響亮。

  忽聽得有人大聲叫道:「那婆娘偷了我孩兒去啦,大家快追!你們四人截住大門,你們三人上屋守著,你們四人堵住東邊門,你們五個堵住西邊門。別……別讓這婆娘抱我孩子走了!」雖是發號施令,語音中卻充滿了驚惶。

  段譽依稀聽得似是左子穆的聲音,腦海中立時轉過一個念頭:「什麼女人偷了他的孩兒去啦?啊,是木姑娘救我來啦,偷了他兒子,要換她的丈夫。來個走馬換將,這主意倒也不錯。」當即住口不叫。一定神間,便覺鬱光標抓住他手腕的五指已然松了,用力抖了幾下,壓在他身上的七人紛紛跌開。

  他登時大喜:「他們師父的兒子給木姑娘偷了去,大家心慌意亂,再也顧不得捉我了。」當即從人堆中爬出,心下詫異:「怎地這些人爬在地下不動?是了,定是怕他們師父責罰,索性假裝受傷。」一時也無暇去想這番推想太也不合情理,拔足便即飛奔,做夢也想不到,七名無量劍弟子的內力已盡數注入他的體內,七人幾乎成了廢人。

  段譽三腳兩步,搶到屋後,什麼「既濟」、「未濟」的方位固然盡皆拋到腦後,「輕雲蔽月,流風回雪」的神姿更加只當是曹子建的滿口胡柴,當真急急如喪家之犬,忙忙似漏網之魚,眼見無量劍群弟子手挺長劍,東奔西走,大叫:「別讓那婆娘走了!」「快奪回小師弟來!」「你快去那邊!」心想:「木姑娘這『走馬換將』之計變成了『調虎離山』,更加妙不可言。我自然要使那第三十六計了。」鑽入草叢,爬出十餘丈遠,心道:「我這般手腳同時落地,算是『淩波微爬』,還是什麼?」

  耳聽得喊聲漸遠,無人追來,便站起身來,向後山密林中發足狂奔。奔行良久,竟絲毫不覺疲累,暗暗奇怪,尋思:「我可別怕得很了,跑脫了力。」便坐在一棵樹下休息,可是全身精力充沛,惟覺力氣太多,又用得什麼休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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