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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微步縠紋生(7)


  心道:「人逢喜事精神爽,到後來終究會支持不住的。『震』卦六二:『勿逐,七日得。』今天可不正是我被困的第七日嗎?『勿逐』兩字,須得小心在意。」便將積在膻中穴的內力緩緩向手太陰肺經脈送去,但內力實在太多,來來去去,始終不絕,運到後來,不禁害怕起來:「此事不妙,只怕大有兇險。」反正胸口窒悶已減,便停了運息,站起身來又走,只想:「我怎地去和木姑娘相會,告知她我已脫險?左子穆的孩兒可以還他了,也免得他掛念兒子,提心吊膽。」

  行出里許,乍聽得吱吱兩聲,眼前灰影晃動,一隻小獸迅捷異常地從身前掠過,依稀便是鐘靈的那只閃電貂。不過它奔得實在太快,看不清楚,但這般奔行如電的小獸,定然非閃電貂不可。段譽大喜,心道:「鐘姑娘到處找你不著,原來你這小傢伙逃到了這裏。我抱你去還給你主人,她一定喜歡得不得了。」學著鐘靈吹口哨的聲音,噓溜溜地吹了幾下。

  灰影一閃,一隻小獸從高樹上急速躍落,蹲在他身前丈許之外,一對亮晶晶的小眼骨碌碌地轉動,瞪視著他,正是那只閃電貂。段譽又噓溜溜地吹了幾下,閃電貂上前兩步,伏在地下不動。

  段譽叫道:「乖貂兒,好貂兒,我帶你去見你主人。」吹幾下口哨,走上幾步,閃電貂仍不動。段譽曾摸過它的背脊,知它雖來去如風,齒有劇毒,但對主人卻十分順馴,見它靈活的小眼轉動不休,甚是可愛,吹幾下口哨,又走上幾步,慢慢蹲下,說道:「貂兒真乖。」緩緩伸手去撫它背脊,閃電貂仍伏著不動。段譽輕撫貂背柔軟光滑的皮毛,柔聲道:「乖貂兒,咱們回家去啦!」左手伸過去抱起貂兒。

  突然之間,雙手一震,跟著左腿一下劇痛,灰影閃動,閃電貂已躍在丈許之外,仍蹲在地下,一雙小眼光溜溜地瞪著他。段譽驚叫:「啊喲!你咬我。」只見左腿褲腳管破了一個小孔,急忙捋起褲筒,見左腿內側給咬出了兩排齒印,鮮血正自滲出。

  他想起神農幫幫主司空玄自斷右手的慘狀,只嚇得魂不附體,只叫:「你……你……怎麼不講道理?我是你主人的朋友啊!哎唷!」左腿一陣酸麻,跪倒在地,雙手忙牢牢按住傷口上側,想阻毒質上延,但跟著右腿酸麻,登時摔倒。他大驚之下,雙手撐地,想要站起,可是手臂也已麻木無力。他向前爬了幾步,閃電貂仍一動不動地瞧著他。

  段譽暗暗叫苦,心想:「我可實在太也鹵莽,這貂兒是鐘姑娘養熟了的,只聽她一人的話。我這口哨多半也吹得不對。這……這可如何是好?」明知給閃電貂咬中,該當立即學司空玄的榜樣,揮刀斬斷左腿,但手邊既無刀劍,也沒司空玄這般當機立斷的剛勇,再者剛學會了「淩波微步了」,少了一腿,只能施展「淩波獨腳跳」,那跟神仙姊姊的囑咐可相去太遠了。

  只自怨自艾得片刻,四肢百骸都漸漸僵硬,知劇毒已延及全身,到後來眼睛嘴巴都合不攏來,神智卻仍清明,心想:「我如此死法,模樣實在太不雅觀,這般張大了嘴,是白癡鬼還是饞癆鬼?不過百害之中也有一利,木姑娘見到我這個光屁股大嘴僵屍鬼,心中作嘔,悲戚思念之情便可大減,於她身子頗有好處。」

  猛聽得「江昂、江昂、江昂」三聲大吼,跟著噗、噗、噗聲響,草叢中躍出一物。段譽大驚:「啊喲,萬毒之王『莽牯朱蛤』到了。那兩人說一見此物,全身便化為膿血,那便如何是好?」跟著便想:「糊塗東西!一灘膿血跟光屁股大嘴僵屍相比,哪個模樣好看些?當然是寧為膿血,毋為醜屍。」但聽「江昂、江昂」叫聲不絕,只是那物在己之右,頭頸早已僵直,沒法轉頭去看,卻是欲化膿血而不可得。好在噗、噗、噗響聲又作,那物向閃電貂躍去。

  段譽一見,不禁詫異萬分,躍過來的只是一隻小小蛤蟆,長不逾兩寸,全身殷紅勝血,眼睛閃閃發出金光。它嘴一張,頸下薄皮震動,便是「江昂」一聲牛鳴般的吼叫。如此小小身子,竟能發出偌大鳴叫,若非親見,說什麼也不能相信,心想:「這名字取得倒好,聲若牯牛,全身朱紅,果然是莽牯朱蛤。但既然如此,一見之下化為膿血的話便決計不對。『莽牯朱蛤』這個名字,定是見過它的人給取的。一灘膿血又怎能想出這個貼切的名字?」

  閃電貂見到朱蛤,似頗有畏縮之意,轉頭想逃,卻又不敢逃,突然間縱身撲起。朱蛤嘴一張,「江昂」一聲叫,一股淡淡的紅霧向閃電貂噴去,閃電貂正躍在空中,給紅霧噴中,當即翻身摔落,一撲而上咬住了朱蛤背心。段譽心道:「畢竟還是貂兒厲害。」不料心中剛轉過這個念頭,閃電貂已仰身翻倒,四腿挺了幾下,便即一動不動了。

  段譽心中叫聲「啊喲!」這閃電貂雖然咬「死」了他,他卻知純系自己不會馴貂、鹵莽胡為之故,倒也沒怨怪這可愛的貂兒,眼見它斃命,心下痛惜:「唉,鐘姑娘倘若知道了,可不知有多難過。」

  只見朱蛤躍上閃電貂屍身,在它頰上吮吸,吸了左頰,又吸右頰。段譽心道:「莽牯朱蛤號稱萬毒之王,倒是名不虛傳,貂兒齒有劇毒,咬在它身上反而毒死了自己,閃電貂固然活潑可愛,莽牯朱蛤紅身金眼,模樣更美麗之極,誰又想得到外形絕麗,內裏卻具劇毒。神仙姊姊,我可不是說你,更不是說我的媳婦兒木姑娘。」

  那朱蛤從閃電貂身上跳下,「江昂、江昂」的叫了兩聲。草叢中簌簌聲響,遊出一條紅黑斑斕的大蜈蚣來,足有七八寸長。朱蛤撲將上去,那蜈蚣遊動極快,迅速逃命。朱蛤接連追撲幾下,竟沒撲中,它「江昂」一聲叫,正要噴射毒霧,那蜈蚣忽地筆直對準了段譽的嘴巴遊來。

  段譽大驚,苦於半點動彈不得,連合攏嘴巴也是不能,心中只叫:「喂,這是我嘴巴,老兄可莫弄錯了,當作是蜈蚣洞……」簌簌細響,那蜈蚣竟老實不客氣地爬上他舌頭。段譽嚇得幾欲暈去,但覺咽喉、食道自上向下的一股麻癢,蜈蚣已鑽入了他肚中。

  豈知禍不單行,莽牯朱蛤縱身一跳,便也上了他舌頭,但覺喉頭一陣冰涼,朱蛤竟也鑽入他肚中追逐蜈蚣去了,朱蛤皮膚極滑,下去得更快。段譽聽得自己肚中隱隱發出「江昂、江昂」的叫聲,但聲音鬱悶,只覺天下悲慘之事,無過於此,而滑稽之事亦無過於此,只想放聲大哭,又想縱聲大笑,但肌肉僵硬,又怎發得出半點聲音?眼淚卻滾滾而下,落上泥土。

  頃刻之間,肚中便翻滾如沸,痛楚難當,也不知朱蛤捉住了蜈蚣沒有,心中只叫:「朱蛤仁兄,快快捉住蜈蚣,爬出來吧,在下這肚子裏可沒什麼好玩。」過了一會,肚中居然不再翻滾,「江昂、江昂」的叫聲也不再聽到,疼痛卻更加厲害。

  又過半晌,他嘴巴突然合攏,牙齒咬住了舌頭,一痛之下,舌頭便縮進嘴裏。他又驚又喜,叫道:「朱蛤仁兄,快快出來。」張大了嘴讓它出來,等了良久,全無動靜。他張口大叫:「江昂、江昂、江昂!」想引朱蛤爬出。豈知那朱蛤不知是聽而不聞,還是聽得叫聲不對,不肯上當,竟然在他肚中全不理睬。

  段譽焦急萬狀,伸手到嘴裏去挖,又哪裏挖得著,但挖得幾下,便即醒覺:「咦,我的手能動了。」一挺腰便即站起,全身四肢麻木之感不知已於何時失去。他大叫:「奇怪,奇怪!」心想:「這位萬毒之王在我肚裏似有久居之計,這般安居樂業起來,如何了得?非請它來個喬遷之喜不可。」當下雙手撐地,頭下腳上的倒轉過來,兩隻腳撐在一株樹上,張大了嘴巴,猛力搖動身子,搖了半天,莽牯朱蛤全無動靜,竟似在他肚中安土重遷,打定主意要老死是鄉了。

  段譽無法可施,隱隱也已想到:「多半這位萬毒之王和那條蜈蚣均已做了我肚中的食物,以毒攻毒,反而解了我身上的貂毒。我吃了這般劇毒之物,居然此刻肚子也不痛了,當真希奇古怪。」他可不知一般毒蛇毒蟲的毒質混入血中,立即致命,若是吃在肚裏,只須口腔、喉頭、食道和腸胃並無內傷,那便全然無礙,是以有人若遭毒蛇咬中,可用口吮出毒質。只天下毒質千變萬化,自不能一概而論。這莽牯朱蛤雖具奇毒,入胃也是無礙,反而自身為段譽的胃液所化。就這朱蛤而言,段譽的胃液反是劇毒,竟將它化成了一團膿血。

  段譽站直身子,走了幾步,忽覺肚中一團熱氣,有如炭火,不禁叫了聲:「啊喲!」這團熱氣東沖西突,無處宣洩,他張口想嘔它出來,但說什麼也嘔它不出,深深吸一口氣,用力噴出,只盼莽牯朱蛤化成的毒氣隨之而出。哪知一噴之下,這團熱氣竟化成一條熱線,緩緩流入了他的任脈,心想:「好吧,咱們一不做,二不休,朱蛤老兄你陰魂不散,纏上了區區在下,我的膻中氣海便做了你葬身之地吧。你想幾時毒死我,段譽隨時恭候便了。」依法呼納運息,暖氣果然順著他運熟了的經脈,流入了膻中氣海,就此更無異感。

  鬧了這半天,居然毫不疲累,當下捧些土石,蓋在閃電貂的屍身之上,默默禱祝:「閃電貂小弟弟,下次我帶你主人鐘姑娘來你墳前祭奠,捉幾條毒蛇給你上供。你剛才咬了我一口,出於無心,這事我不會跟你主人說,免得她怪你,你放心好啦。」

  出得林來,不多時見到左子穆仗劍急奔,心想:「他是在追木站娘,我可不能置身事外。」悄悄跟隨在後。此時他身上已有七名無量劍弟子的內力,殊不吃力地便跟著他一路上峰。左子穆掛念兒子安危,也沒留神有人跟隨。段譽怕他轉身動蠻,又抓住自己來跟木婉清「走馬換將」,和他相距甚遠,來到半山腰時,想到即可與木婉清相會,心中熱切,又怕南海鱷神久等不耐,傷害了她,忍不住縱身大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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