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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微步縠紋生(5)


  正煩惱間,只聽錢光勝道:「咱二人豈不是也要……」突然「江昂、江昂、江昂」三響,那「莽牯朱蛤」又吼了起來。錢光勝立即住口。隔了好一會,等莽牯朱蛤不再吼叫,他才又說道:「莽牯朱蛤一叫,我總是心驚肉跳,瘟神爺不知這次又要收多少條人命。」鬱光標道:「大家說莽牯朱蛤是瘟神爺的坐騎,那也不過說說罷了。文殊菩薩騎獅子,普賢菩薩騎白象,太上老君騎青牛,這莽牯朱蛤是萬毒之王,神通廣大,毒性厲害,故老相傳,就說他是瘟神菩薩的坐騎,其實也未必是真。」

  錢光勝道:「郁師兄,你說這莽牯朱蛤到底是什麼樣兒。」鬱光標笑道:「你想不想瞧瞧?」錢光勝笑道:「還是你瞧過之後跟我說吧。」鬱光標道:「我一見到莽牯朱蛤,毒氣立時沖瞎了眼睛,跟著毒質入腦,只怕也沒性命來跟你說這萬毒之王的模樣兒了。還是咱哥兒倆一起去瞧瞧吧。」說著只聽得腳步聲響,又是拔下門閂的聲音。

  錢光勝忙道:「別……別開這玩笑。」話聲發顫,搶過去上回門閂,鬱光標笑道:「哈哈,我難道真有這膽子去瞧?瞧你嚇成了這副德性。」錢光勝道:「這種玩笑還是別開的為妙,莫要當真惹出什麼事來。太太平平的,這就睡吧!」

  鬱光標轉過話題,說道:「你猜幹光豪跟葛光佩這對狗男女,是不是逃得掉?」錢光勝道:「隔了這麼久還是不見影蹤,只怕當真給他們逃掉了。」鬱光標道:「幹光豪有多大本事,我可知道得一清二楚,這人貪懶好色,練劍又不用心,就只甜嘴蜜舌地騙女人倒有幾下散手。大夥兒東南西北都找遍了,連靈鷲宮的聖使也親自出馬,居然仍給他們溜了,老子就是不信。」錢光勝道:「你不信可也得信啊。」

  鬱光標道:「我猜這對狗男女定是逃入深山,撞上了莽牯朱蛤。」錢光勝「啊」的一聲,大有驚懼之意。鬱光標道:「這二人定是盡揀荒僻的地方逃去,一見到莽牯朱蛤,毒氣入腦,全身化為一灘膿血,自然影蹤全無。」錢光勝道:「這倒也有幾分道理。」鬱光標道:「哼,哼!若不是遇上了莽牯朱蛤,那就豈有此理。」錢光勝道:「說不定他二人耐不住啦,就在荒山野嶺裏這個那個起來,昏天黑地之際,兩人來一招『鯉魚翻身』,啊喲,乖乖不得了,掉入了萬丈深谷。」兩人都吃吃吃地淫笑起來。

  段譽尋思:「木姑娘在那小飯鋪中射死了幹葛二人,無量劍的人不會查不到啊。嗯,是了,定是那飯鋪老闆怕惹禍,快手快腳地將兩具屍身埋了。無量劍的人去查問,市集上的人見到他們手執兵器,兇神惡煞的模樣,誰也不敢說出來。」

  只聽錢光勝道:「無量劍東西宗逃走了一男一女兩個弟子,也不是什麼大事。皇帝不急太監急,靈鷲宮的聖使又幹嗎這等著緊,非將這二人抓回來不可?」

  鬱光標道:「這你就得動動腦筋,想上一想了。」錢光勝沉默半晌,道:「你知道我的腦筋向來不靈,動來動去,動不出什麼名堂來。」鬱光標道:「我先問你:靈鷲宮要占咱們的無量宮,那為了什麼?」錢光勝道:「聽唐師哥說,多半是為了後山的無量玉壁。符聖使一到,三番四次的,就是查問無量玉壁上的仙影啦、劍法啦這些東西。對啦!咱們都遵照符聖使的吩咐,立下了毒誓,玉壁仙影的事,以後誰也不敢洩露。可是幹光豪與葛光佩呢,他們可沒立這個誓,既然叛離了本派,那還有不說出去的?」一拍大腿,叫道:「對,對!靈鷲宮是要殺了這兩個傢伙滅口。」

  鬱光標低聲喝道:「別這麼嚷嚷的,隔壁屋裏有人,你忘了嗎?」錢光勝忙道:「是,是。」停了一會,說道:「幹光豪這傢伙倒也真豔福不淺,把葛光佩這白白嫩嫩的小麻皮摟在懷裏,這麼剝得她白羊兒似的,嘖嘖嘖……他媽的,就算後來化成了一灘膿血,那也……那也……嘿嘿!」

  兩人此後說來說去,都是些猥褻粗俗的言語,段譽便不再聽。可是隔牆的淫猥笑話不絕傳來,不聽卻不行,於是默想「北冥神功」中的經脈穴道,過不多時,便潛心內想,隔牆之言說得再響,卻一個字也聽不到了。

  次日他又練那「淩波微步」,照著卷中所繪步法,一步步地試演。這步法左歪右斜,沒一步筆直進退,雖在室中,只須挪開了桌椅,也盡能施展得開。又學得十來步,驀地心想:「待會送飯之人進來,我只須這麼斜走歪步,立時便繞過了他,搶出門去,他未必能抓得著我。豈不是立刻便可逃走,不用在這屋裏等到變成老白臉了?」想到此處,喜不自勝,心道:「我可要練得純熟無比。只要走錯了半步,便給他一把抓住,說不定從此在我腳上加一副鐵鐐,再用根鐵鍊鎖住,那時淩波微步再妙,步來步去總是給鐵鍊拉住了,欲不為老白臉亦不可得矣。」說著腦袋擺了個圈子。

  當下將已學會了的一百多步從頭至尾默想一遍,心道:「我可要想也不想,舉步便對。唉,我段譽這麼個臭男子,卻去學那洛神宓妃嫋嫋娜娜的淩波微步,我又有什麼『羅襪生塵』了?光屁股生塵倒是有的。」哈哈一笑,左足跨出,踏上「中孚」,立轉「既濟」。不料甫上「泰」位,一個轉身,右腳踏上「蠱」位,突然間丹田中一股熱氣沖將上來,全身麻痹,向前撞出,伏在桌上,再也動彈不得。

  他一驚之下,伸手撐桌,想站起身來,不料四肢百骸沒一處再聽使喚,便要移動一根小指頭兒也是不能,就似身處夢魘之中,愈著急,愈使不出半點力道。

  他可不知這「淩波微步」乃是一門極上乘的武功,所以列於卷軸之末,原是要待人練成「北冥神功」,吸人內力,自身內力已頗為深厚之後再練。「淩波微步」每一步踏出,全身行動與內力息息相關,決非單是邁步行走而已。段譽全無內功根基,走一步,想一想,退一步,又停頓片刻,血脈有緩息的餘裕,自無阻礙。他想熟之後,突然一氣呵成地走將起來,體內經脈錯亂,登時癱瘓,幾乎走火入魔。幸好他沒跨得幾步,步子又不如何迅速,總算沒到絕經斷脈的危境。

  他驚慌之中,出力掙扎,可是越使力,胸腹間越難過,煩惡欲嘔,卻又嘔吐不出。他長歎一聲,唯有不動,這一任其自然,煩惡之感反而漸消。便這麼一動不動地伏在桌上,眼見那個卷軸兀自展在面前,百無聊賴之中,再看卷上未學過的步法,心中虛擬腳步,一步步地想下去。大半個時辰後,已想通了二十余步,胸口煩惡之感竟然大減。

  未到正午,所有步法已盡數想通。他心下默念,將卷軸上所繪的六十四卦步法,自「明夷」起始,經「賁」、「既濟」、「家人」,一共踏遍六十四卦,恰好走了一個大圈而至「無妄」,自知全套步法已然學會。大喜之下,跳起身來拍手叫道:「妙極,妙極!」這四個字一出口,才知自身已能活動。原來他內息不知不覺地隨著思念運轉,也走了一個大圈,膠結的經脈便此解開。

  他又驚又喜,將這六十四卦的步法翻來覆去地又記了幾遍,生怕重蹈覆轍,極緩慢地一步步踏出,踏一步,呼吸幾下,待得六十四卦踏遍,腳步成圓,只感神清氣爽,全身精力彌漫,再也忍耐不住,大叫:「妙極,妙極,妙之極矣!」

  鬱光標在門外粗聲喝道:「大叫小呼的幹什麼?老子說過的話,沒有不算數的,你說一句話,吃一個耳光。」說著開鎖進門,說道:「剛才你連叫三聲,該吃三個耳光。姑念初犯,三折一,讓你吃一個耳光算了。」說著踏上兩步,右掌便往段譽臉上打去。

  這一掌並非什麼精妙招數,但段譽仍無法擋格,腦袋微側,足下自然而然地自「井」位斜行,踏到了「訟」位,竟然便將這一掌躲開了。郁光標大怒,左拳迅捷擊出。段譽步法未熟,待得要想該走哪一步,砰的一聲,胸口早著,一拳正中「膻中穴」。

  「膻中」是人身大穴,鬱光標此拳既出,便覺後悔,生怕出手太重,闖出禍來。不料拳頭打在段譽身上,手臂立時酸軟無力,心中更有空空蕩蕩之感,微微一怔,便即無事,見段譽並未受傷,登即放心,說道:「你躲過耳光,胸口便吃一拳好的,一般算法!」反身出門,又將門鎖上了。

  段譽給他一拳打中,聲音甚響,胸口中拳處卻全無所感,不禁暗自奇怪。他自不知鬱光標這一拳所含的內力,已盡數送入了他的膻中氣海,積貯了起來。

  那也是事有湊巧,這一拳倘若打在別處,他縱不受傷,也必疼痛非凡,膻中氣海卻正是積貯「北冥真氣」的所在。他修習神功不過數次,可說全無根基,要他以拇指的少商穴去吸人內力,經「手太陰肺經」送至任脈的天突穴,再轉而送至膻中穴貯藏,莫說他絕無這等能為,縱然修習已成,也不肯如此吸他人內力以為己有。但對方自行將內力打入他的膻中穴,他全無抗拒之能,一拳中體,內力便入,實是自天外飛進他袋中的橫財,他自己卻兀自渾渾噩噩,全不知情,只想:「此人好生橫蠻,我叫幾聲『妙極』,又礙著他什麼了?平白無端地便打我一拳。」

  這一拳的內力在他氣海中不住盤旋抖動,段譽登覺胸口窒悶,試行存想任脈和手太陰肺經兩路經脈,只覺有一股淡淡的暖氣在兩處經脈中巡行一周,又再回入膻中穴,窒悶之感便消。他自不知只這麼短短一個小周天的運行,這股內力便已永存體內,再也不會消失了。段譽自全無內力而至微有內力,便自胸口給鬱光標這麼猛擊一拳而始。

  也幸得鬱光標內力平平,又未曾當真全力搏擊,倘若給南海鱷神這等好手出力一拳打在膻中要穴,段譽全無內力根基,膻中氣海不能立時容納,非經脈震斷、嘔血身亡不可。鬱光標內力所失有限,也就未曾察覺。

  午飯過後,段譽又練「淩波微步」,走一步,吸一口氣,走第二步時將氣呼出,六十四卦走完,四肢全無麻痹之感,料想呼吸順暢,便無害處。第二次再走時連走兩步吸一口氣,再走兩步始行呼出。這「淩波微步」是以動功修習內功,腳步踏遍六十四卦一個周天,內息自然而然地也轉了一個周天。因此他每走一遍,內力便有一分進益。

  他卻不知這是在修練內功,只盼步子走得越來越熟,越走越快,心想:「先前那郁老兄打我臉孔,我從『井』位到『訟』位,這一步是不錯的,躲過了一記耳光,跟著便該斜踏『蠱』位,胸口那一拳也就可避過了。可是我只想上一想,沒來得及跨步,對方拳頭便已打到。這『想上一想』,便是功夫未熟之故。要憑此步法脫身,不讓他們抓住,務須練得純熟無比,出步時想也不想。『想也不想』與『想上一想』,兩字之差,便有生死之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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