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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 微步縠紋生(4)


  辛雙清指著無量劍東宗的兩名男弟子道:「你們照料著段相公下去。」那兩人一個叫鬱光標,一個叫錢光勝,一齊躬身答應。

  段譽在郁錢二人攜扶拖拉之下,好不辛苦地來到山腳,籲了一口長氣,向左子穆和辛雙清拱手道:「多承相救下山,這就別過。」眼望南海鱷神先前所指的那座高峰,心想:「要上這座山峰,可比适才下峰加倍艱難,看來無量劍的人也不會這麼好心,又將我拉上峰去。為了相救木姑娘,那也只有拚命了。」

  不料辛雙清道:「你不忙走,跟我一起去無量洞。」段譽忙道:「不,不。在下有要事在身,不能奉陪。恕罪,恕罪。」辛雙清哼了一聲,做個手勢。郁錢兩人各伸一臂,挽住了段譽雙臂,逕自前行。段譽叫道:「喂,喂,辛掌門,左掌門,我段譽可沒得罪你們啊。剛才那位聖使姊姊吩咐你們帶我下山,現今山已下了,我也已謝過了你們,又待怎地?」

  辛雙清和左子穆均不理會。段譽在郁錢兩人左右挾持之下,抗拒不得,只有跟著他們,腳下七高八低,口中氣喘吁吁,來到了無量洞。

  ***

  郁錢兩人帶著他經過五進屋子,又穿過一座大花園,來到三間小屋之前。錢光勝打開房門,鬱光標將他推進門內,關上木門,只聽得喀喇一聲響,外面已上了鎖。

  段譽大叫:「你們無量劍講理不講?這可不是把我當做了犯人嗎?無量劍又不是官府,怎能胡亂關人?」可是外面聲息闃然,任他大叫大嚷,沒一人理會。

  段譽歎了口長氣,心想:「既來之,則安之。那也只有聽天由命了。」适才下峰行路,實已疲累萬分,眼見房中有床有桌,躺在床上放頭便睡。

  睡不多久,有人送飯進來,飯菜倒也不惡。段譽向送飯的僕役道:「你去稟告左辛兩位掌門,說我有話……」一句話沒說完,鬱光標在門外粗聲喝道:「姓段的,你給我安安靜靜的,坐著也罷,躺著也罷,再要吵吵嚷嚷,莫怪我們不客氣。你再開口說一句話,我就打你一個耳括子。兩句話,兩個耳光,三句三個。你會不會計數?」

  段譽當即住口,心想:「這些粗人說得出,做得到。給木姑娘打幾個耳光,痛在臉上,甜在心裏。給你老兄打上幾下,滋味可大不相同。」吃了三大碗飯,倒在床上又睡,心想:「木姑娘這會兒不知怎麼樣了?最好是她放毒箭射死了那南海鱷神,脫身逃走,再來救我出去。唉,我怎地盼望她殺人?」胡思亂想一會,便睡著了。

  這一覺睡到次日清晨才醒。只見房中陳設簡陋,窗上鐵條縱列,看來竟然便是無量劍關人的所在。幸得房間寬敞,尚無局促之感,心想第一件事,須得遵照神仙姊姊囑咐,練她的「北冥神功」。於是從懷中摸出卷軸,放在桌上,一想到畫中的裸像,一顆心便怦怦亂跳,面紅耳赤,忙正襟危坐,心中默告:「神仙姊姊,我是遵你吩咐,修習神功,可不是想偷看你的貴體,褻瀆莫怪。」

  緩緩展開,將第一圖後的小字看了幾遍。這等文字上的功夫,在他自是猶如家常便飯一般,看一遍即已明白,第二遍已然記住,讀到第三遍後便有所會心。他不敢多看圖中女像,記住了像上的經脈和穴位,便照著卷軸中所記的法門練了起來。

  文中言道:本門內功,適與各家各派之內功逆其道而行,是以凡曾修習內功之人,務須盡忘已學,專心修習新功,若有絲毫混雜岔亂,則兩功互沖,立時顛狂嘔血,諸脈俱廢,最是兇險不過。文中反復致意,說的都是這個重大關節。段譽從未練過內功,於這最艱難的一關竟可全然不加措意,倒也方便。

  只小半個時辰,便已依照圖中所示,將「手太陰肺經」的經脈穴道存想無誤,不過身上內息全無,自也無法運息通行經脈。跟著便練「任脈」,此脈起於肛門與下陰之間的「會陰穴」,自曲骨、中極、關元、石門諸穴直通而上,經腹、胸、喉,而至口中下齒縫間的「斷基穴」。任脈穴位甚多,經脈走勢卻是筆直一條,十分簡易,段譽頃刻間便記住了諸穴的位置名稱,伸手在自己身上逐個穴道地摸過去。此脈仍是逆練,由齗基、承漿、廉泉、天突一路向下至會陰而止。

  圖中言道:「手太陰肺經暨任脈,乃北冥神功根基,其中拇指之少商穴及兩乳間之膻中穴,尤為要中之要,前者取,後者貯。人有四海:胃者水穀之海,沖脈者十二經之海,膻中者氣之海,腦者髓之海是也。食水谷而貯于胃,嬰兒生而即能,不待練也。以少商取人內力而貯之於我氣海,惟逍遙派正宗北冥神功能之。人食水穀,不過一日,盡泄諸外。我取人內力,則取一分,貯一分,不泄無盡,愈積愈厚,猶北冥天池之巨浸,可浮千里之鯤。」

  段譽掩卷凝思:「這門功夫純系損人利己,將別人辛辛苦苦練成的內力,取來積貯於自身,豈不是如同食人之血肉?又如重利盤剝,搜刮旁人錢財而據為己有?我已答應了神仙姊姊,不練是不成的了,但我此生決不取人內力。」

  轉念又想:「伯父常說,人生於世,不衣不食,無以為生,而一粥一飯,半絲半縷,盡皆取之於人。取人之物,殆無可免,端在如何報答。取之者寡而報之者厚,那就是了。取於為富不仁之徒,用於貧困無依之輩,非但無愧於心,且是仁人義士的慈悲善舉,儒家佛家,其理一般。取民脂民膏以供奉一己之窮奢極欲,是為殘民以逞;以之兼善天下,博施濟眾,則為聖賢。是以不在取與不取,而在用之為善為惡。」想明白了此節,倒也不覺修習這門功夫是如何不該了。

  心下坦然之餘,又想:「總而言之,我這一生要多做好事,不做壞事。巨象可負千斤,螻蟻僅曳一芥,力大則所做好事亦大,做起壞事來可也厲害。以南海鱷神的本領,倘若專做好事,豈非造福不淺?」想到這裏,覺得就算拜了南海鱷神為師,只要專扭壞人的脖子,似乎「這話倒也有理」。

  卷軸中此外諸種經脈修習之法甚多,皆是取人內力的法門,段譽雖自語寬解,總覺習之有違本性,單是貪多務得,便非好事,當下暫不理會。

  卷到卷軸末端,又見到了「淩波微步」那四字,登時便想起《洛神賦》中那些句子來:「淩波微步,羅襪生塵……轉眄流精,光潤玉顏。含辭未吐,氣若幽蘭。華容婀娜,令我忘餐。」曹子建那些千古名句,在腦海中緩緩流過:「穠纖得衷,修短合度,肩若削成,腰如約素。延頸秀項,皓質呈露。芳澤無加,鉛華弗禦。雲髻峨峨,修眉連娟。丹唇外朗,皓齒內鮮。明眸善睞,靨輔承權。瑰姿豔逸,儀靜體閑。柔情綽態,媚於語言……」這些句子用在木婉清身上,「這話倒也有理」;但如用之于神仙姊姊,只怕更為適合。想到神仙姊姊的姿容體態,「皎若太陽升朝霞,灼若芙蓉出綠波」,但覺依她吩咐行事,實為人生至樂,心想:「我先來練這『淩波微步』,此乃逃命之妙法,非害人之手段也,練之有百利而無一害。」

  卷軸上既繪明步法,又詳注《易經》六十四卦的方位,他熟習《易經》,學起來自不為難。但有時卷軸上步法甚怪,走了上一步後,無法接到下一步,直至想到須得憑空轉一個身,這才極巧妙自然地接上了;有時則須躍前縱後、左躥右閃,方合於卷上的步法。他書呆子的勁道一發,遇到難題便苦苦鑽研,一得悟解,樂趣之大,實是難以言宣,不禁覺得:「武學之中,原來也有這般無窮樂趣,實不下於讀書誦經。」

  如此一日過去,卷上的步法已學得了兩三成,晚飯過後,再學了十幾步,便即上床。迷迷糊糊中似睡似醒,腦子中來來去去的不是少商、膻中、關元、中極諸穴道,便是同人、大有、歸妹、未濟等易卦方位。

  睡到中夜,猛聽得「江昂、江昂、江昂」幾下巨吼,登時驚醒,過不多久,又聽得「江昂、江昂、江昂」幾下大吼,叫聲似是牛鳴,卻又多了幾分淒厲之意,不知是什麼猛獸。他知無量山中頗多奇禽怪獸,聽得吼聲停歇,便也不以為意,著枕又睡。

  卻聽得隔室有人說道:「這『莽牯朱蛤』已好久沒出現了,今晚忽然鳴叫,不知主何吉凶?」另一人道:「咱們東宗落到這步田地,吉是吉不起來的,只要不凶到家,就已謝天謝地了。」段譽知是那兩名男弟子郁光標與錢光勝,料來他們睡在隔壁,奉命監視,以防自己逃走。

  只聽那錢光勝道:「咱們無量劍歸屬了靈鷲宮,雖然從此受制於人,不得自由,卻也得了個大靠山,可說好壞參半。我最氣不過的,西宗明明不及我們東宗,幹嗎那位符聖使卻要辛師叔做無量洞之主,咱們師父反須聽她號令。」鬱光標道:「誰叫靈鷲宮中自天山童姥以下個個都是女人哪?她們說天下男子沒一個靠得住。聽說這位符聖使倒是好心,派辛師叔做了咱們頭兒,靈鷲宮對無量洞就會另眼相看。你瞧,符聖使對神農幫司空玄何等辣手,對辛師叔的臉色就好得多。」錢光勝道:「鬱師哥,這個我可又不明白了。符聖使對隔壁那小子怎地又客客氣氣?什麼『段相公』、『段相公』的,叫得好不親熱。」

  段譽聽他們說到自己,更凝神傾聽。

  鬱光標笑道:「這幾句話哪,咱們可只能在這裏悄悄地說。一個年輕姑娘,對一個小白臉客客氣氣,『段相公』、『段相公』的叫……」他說到「段相公」三字時,壓緊了嗓子,學著那靈鷲宮符聖使的腔調,自行再添上幾分嬌聲嗲氣,「……你猜是什麼意思?」錢光勝道:「難道符聖使瞧中了這小白臉?」鬱光標道:「小聲些,別吵醒了小白臉。」接著笑道:「我又不是符聖使肚裏的聖蛔蟲,又怎明白她老人家的聖意?我猜辛師叔也是想到了這一著,因此叫咱們好好瞧著他,別讓走了。」錢光勝道:「那可要關他到幾時啊?」鬱光標道:「符聖使在山峰上說:『辛雙清,帶了段相公下去,四大惡人若來囉唕,叫他們上縹緲峰靈鷲宮找我。』……」這幾句話又是學著那綠衣女子的腔調,「……可是帶了段相公下山怎麼樣?她老人家不說,別人也就不敢問。要是符聖使有一天忽然派人傳下話來:『辛雙清,把段相公送上靈鷲宮來見我。』咱們卻已把這姓段的小白臉殺了、放了,豈不是糟天下之大糕?」錢光勝道:「要是符聖使從此不提,咱們難道把這小白臉在這裏關上一輩子,以便隨時恭候符聖使號令到來?」鬱光標笑道:「可不是嗎?」

  段譽心裏一連串地只叫:「苦也!苦也!」心道:「這位姓符的聖使姊姊尊稱我一聲『段相公』,只不過見我是讀書人,客氣三分,你們歪七纏八,又想到哪裏去啦?你們就把我關到鬍子白了,那位聖使姊姊也決不會再想到我這個老白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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