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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馬疾香幽(3)


  段譽搖頭道:「我跟這位姑娘非親非故,不過世上事情,總抬不過一個『理』字,我勸各位得罷手時且罷手,這許多人一起來欺侮一個孤身少女,未免太不光彩,口出粗言,更非前輩風範。」低聲道:「姑娘快逃,我設法穩住他們。」

  黑衣女郎也低聲道:「你為我送了性命,不後悔麼?」段譽道:「死而無悔。」黑衣女郎又問:「你不怕死麼?」段譽歎了口氣,道:「我自然怕死,可是……可是……」

  黑衣女郎突然大聲道:「你手無縛雞之力,逞什麼英雄好漢?」右手突然揮動,兩根彩帶飛出,將段譽雙手雙腳分別縛住了。瑞婆婆、平婆婆等人見她突然襲擊段譽,都大出意料之外,群相驚愕之際,黑衣女郎左手連揚。段譽耳中只聽得咕咚、砰嘭之聲連響,左右都有人摔倒,眼前刀劍光芒飛舞閃爍,驀地裏大廳上燭光齊熄,眼前陡黑,自己如同騰雲駕霧一般已被提在空中。

  這幾下變故實在來得太快,他霎時間不知身在何處,但聽得四下裏吆喝紛作:「莫讓賤人逃了!」「留神她毒箭!」「放飛刀!放飛刀!」跟著玎璫嗆啷一陣亂響,他身子又向上飛,馬蹄聲響,已是身在馬背,但手腳都被縛住了,動彈不得。

  只覺自己後頸靠在一人身上,鼻中聞到陣陣幽香,正是那黑衣女郎身上的香氣。蹄聲得得,既輕且穩,敵人的追逐喊殺聲已在身後漸漸遠去。黑玫瑰全身黑毛,那女郎全身黑衣,黑夜中一團漆黑,睜眼什麼都瞧不見,惟有一股芬馥之氣繚繞鼻際,更增幾分詭秘。

  黑玫瑰奔了一陣,敵人喧叫聲已絲毫不聞。段譽道:「姑娘,沒料到你這麼好本事,請放我起來吧。」黑衣女郎哼了一聲,並不理睬。段譽手腳給帶子緊緊縛住了,黑玫瑰每跨一步,帶子束縛處便收緊一下,手腳越來越痛,加之腳高頭低,斜懸馬背,頭腦中一陣陣暈眩,當真說不出的難受,又道:「姑娘,快放了我!」

  突然間啪的一聲,臉上熱辣辣的已吃了一記耳光。那女郎冷冰冰地道:「別囉嗦,姑娘沒問你,不許說話!」段譽怒道:「為什麼?」啪啪兩下,又接連吃了兩記耳光。這兩下更加沉重,只打得他右耳嗡嗡作響。

  段譽大聲叫道:「你動不動便打人,快放了我,我不要跟你在一起。」突覺身子一揚,砰的一聲,摔到了地下,可是手足均遭帶子縛住,帶子的另一端仍握在那女郎手中,段譽便被黑玫瑰拉著,在地下橫拖而前。

  那女郎口中低喝,命黑玫瑰放慢腳步,問道:「你服了麼?聽我的話了麼?」

  段譽大聲道:「不服,不服!不聽,不聽!适才我死在臨頭,尚自不懼。你小小折磨我一下,我怕……我怕……」他本想要說「我怕什麼?」但此時恰好被拉過路上兩個土丘,連拋兩下,將兩句「什麼」都咽在口中,說不出來。

  黑衣女郎冷冷地道:「你怕了吧!」一拉彩帶,將他提上馬背。段譽道:「我是說『我怕什麼?』當然不怕!快放了我,我不願給你牽著走!」那女郎哼的一聲,道:「在我面前,誰有說話的份兒?我要折磨你,便要治得你死去活來,豈是『小小折磨』這麼便宜?」說著左手送出,又將他拋落馬背,著地拖行。

  段譽心下大怒,暗想:「這些人口口聲聲罵你小賤人,原來大有道理。」叫道:「你再不放手,我可要罵人了。」那女郎道:「你有膽子便罵。我這一生之中,給人罵得還不夠麼?」段譽聽她最後這句話頗有淒苦之意,一句「小賤人」剛要吐出口來,心中一軟,便即忍住。

  那女郎等了片刻,見他不再做聲,說道:「哼,料你也不敢罵!」

  段譽道:「我聽你說得可憐,不忍心罵,難道還怕了你不成?」

  那女郎一聲呼哨,催馬快行,黑玫瑰放開四蹄,急奔起來。這一來段譽可就苦了,頭臉手足給道上的沙石擦得鮮血淋漓。那女郎叫道:「你投不投降?」段譽大聲罵道:「你這不分好歹的潑辣女子!」那女郎道:「這不算罵!我本是潑辣女子,用得著你說?我自己不知道麼?」

  段譽道:「我……我……對你……對你……一片好心……」突然腦袋撞上路邊一塊突出的石頭,登時昏了過去。

  也不知過了多少時候,只覺頭上一陣清涼,便醒了過來,接著口中汩汩進水,他急忙閉口,卻忍不住咳嗽起來。這一來口鼻之中入水更多。原來他仍給縛在馬後拖行,那女郎見他昏暈,便縱馬穿過一條小溪,令他冷水浸身,便即醒轉。幸好小溪甚窄,黑玫瑰幾步間便跨了過去。段譽衣衫濕透,腹中又給水灌得脹脹的,全身到處是傷,說不出的難受。

  那女郎問道:「你服了麼?」段譽心想:「世間竟有如此蠻不講理的女子,也算是造物不仁,我段譽該有此劫,既落在她手中,再跟她說話也是多餘。」那女郎連問幾聲:「你服了麼?苦頭吃得夠了麼?」段譽不理不睬,只作沒聽見。那女郎怒道:「你耳朵聾了麼?怎地不答我話?」段譽仍是不理。

  那女郎勒住了馬,要看他是否尚未醒轉。其時晨光曦微,東方已現光亮,卻見他一雙眼睛睜得大大的,怒氣衝衝地瞪視著她,那女郎怒道:「好啊,你明明沒昏過去,卻裝死跟我硬鬥。咱們便鬥個明白,瞧是你厲害,還是我厲害!」說著躍下馬來,輕輕一縱,已在一株大樹上折了一根樹枝,唰的一聲,在段譽臉上抽了一記。

  段譽這時首次和她正面朝相,見她臉上蒙了一張黑布面幕,只露出兩個眼孔,一雙眼亮如點漆,向他射來。段譽微微一笑,心道:「自然是你厲害。你這潑辣女人,有誰厲害得過你?」

  那女郎道:「這當口虧你還笑得出!你笑什麼?」段譽向她裝個鬼臉,咧嘴又笑了笑。那女郎揚手啪啪啪的連抽了七八下。段譽早將生死置之度外,洋洋不理,奮力微笑。只是這女郎落手陰毒,樹枝每一下都打在他身上最吃痛的所在,他幾次忍不住要叫出聲來,終於強自克制住了。

  那女郎見他如此倔強,怒道:「好!你裝聾作啞,我索性叫你真的做了聾子。」伸手入懷,摸出一柄匕首來,刃鋒長約七寸,寒光閃閃,向著他走近兩步,提起匕首對準他左耳,喝道:「你有沒聽見我說話?你這只耳朵還要不要了?」段譽仍然不理。那女郎眼露凶光,提高了手,匕首便要往他耳中刺落。

  段譽大急,叫道:「喂,你真刺還是假刺?你刺聾了我耳朵,有本事治得好嗎?」那女郎呸的一聲,說道:「姑娘殺了人也治得活,你若不信,那就試試。」段譽忙道:「我信,我信!那倒不用試了!」

  那女郎見他開口說話,算是服了自己,也就不再折磨他了,提起他放上馬鞍,自己躍上馬背,這一次居然將他放得頭高腳低,優待了些。段譽不再受那倒懸之苦,手足受縛處雖仍疼痛,但比之适才在地下橫拖倒曳,卻已有天淵之別,也就不敢再說話惹她生氣。

  行得大半個時辰,段譽內急起來,想要那女郎放他解手,但雙手被縛,沒法打手勢示意,何況縱然雙手自由,這手勢實在也不便打,只得說道:「我要解手,請姑娘放了我。」那女郎道:「好啊,現下你不是啞巴了?怎地跟我說話了?」段譽道:「事出無奈,不敢褻瀆姑娘,姑娘身上好香,我倘成了個『臭小子』,豈不大煞風景?」那女郎忍不住「嗤」的一聲笑,心想事到如今,只得放他,於是拔劍割斷了縛住他手足的帶子,自行走開。

  段譽給她縛了大半天,手足早已麻木不仁,動彈不得,在地下滾動了一會,方能站立。解完了手,見黑玫瑰站在一旁吃草,甚是馴順,心想:「此時不走,更待何時?」悄悄跨上馬背,黑玫瑰也並不抗拒。段譽一提馬韁,縱馬向北奔馳。

  那女郎聽到蹄聲,追了過來,但黑玫瑰奔行神速無比,那女郎輕功再高,也追它不上。段譽拱手道:「姑娘,後會有期。你一切可得小心!」只說得這兩句話,黑玫瑰已躥出二十餘丈之外。他回過頭來,只見那女郎的身子已被樹木擋住,他得脫這女魔頭的毒手,心下快慰無比,口中連連催促:「好馬兒,乖馬兒!快跑,快跑!」

  黑玫瑰奔出里許,段譽心想:「耽擱了這麼一晚,不知還來得及救鐘姑娘嗎?路上只有不吃飯,不睡覺,拚命地跑了,但不知黑玫瑰能不能挨?」正遲疑間,忽聽得身後遠遠傳來一聲清嘯。

  黑玫瑰聽得嘯聲,立時掉頭,從來路奔回。段譽大吃一驚,忙叫:「好馬兒,乖馬兒,不能回去。」用力拉韁,要黑玫瑰轉頭。不料黑玫瑰的頭雖被韁繩拉得偏了,身子還是筆直的向前直奔,全不聽他指揮。

  瞬息之間,黑玫瑰已奔到了那女郎身前,直立不動。段譽哭笑不得,神色極為尷尬。那女郎冷冷地道:「我本不想殺你,可是你私自逃走不算,還偷了我的黑玫瑰,這還算是大丈夫嗎?」

  段譽跳下馬來,昂然道:「我又不是你奴僕,要走便走,怎說得上『私自逃走』四字?黑玫瑰是你先前借給我的,我並沒還你,可算不得偷。你要殺就殺好了。曾子曰:『自反而縮,雖千萬人,吾往矣!』我自反而縮,自然是大丈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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