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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 馬疾香幽(2)


  段譽道:「我見了此間主人,自會相告,跟你說有什麼用?」瑞婆婆微微冷笑,隔了片刻,才道:「你要當面說,那就快說吧。稍待片刻,你兩個便得去陰世敘會了。」段譽轉過語調,彬彬有禮地道:「主人是哪一位?在下要謝過借馬之德。」

  他此言一出,廳上眾人的目光一齊望向坐在椅上的那黑衣女郎。

  段譽一怔:「難道這姑娘便是此間主人?她一個嬌弱女子,給這許多強敵圍住了,當真糟糕之極。」

  只聽那女郎緩緩地道:「借馬給你,是我沖著人家面子,用不著你來謝。你不趕去救人,又回來幹嗎?」她口中說話,臉孔仍然朝裏,並不轉頭,聲音輕柔動聽。

  段譽道:「在下騎了黑玫瑰,途中遇到伏擊,有兩個強徒誤認在下便是姑娘,口出不遜之言,在下覺得不妥,非來向姑娘報個訊息不可。」

  那女郎道:「報什麼訊?」她語音清脆,但語氣中卻冷冰冰的不帶絲毫暖意,聽來說不出的不舒服,似乎她對世上任何事情都漠不關心,又似對人人懷有極大敵意,恨不得將世人殺個乾乾淨淨。

  段譽聽她言語無禮,微覺不快,但隨即想到她已落入強仇手中,處境兇險之極,心情不佳,原亦難怪,反起同情之心。溫言道:「在下心想這兩個強徒意欲加害姑娘,在下仗著馬快,才得避脫危難。但姑娘卻未必得知有仇人來襲,因此趕來報知,想請姑娘及早趨避,不料還是來遲了一步,仇人已然到臨。真正抱憾之至。」

  那女郎冷笑道:「你假惺惺的來討好我,有什麼用意?」段譽怒氣上沖,朗聲道:「在下與姑娘素不相識,但既知有人意欲加害,豈可置之不理?『假惺惺討好』五字,從何說起?」那女郎道:「你知我是誰?」段譽道:「不知。」

  那女郎道:「我聽來福兒說道,你不會武功,居然敢在萬劫谷中直斥谷主之非,膽子當真不小。現下捲進了這場是非,你待怎樣?」段譽一怔,說道:「我本想來報了這訊,便即趕回家去。」說到這裏,又歎了口氣道:「看來姑娘固然身處險境,我自己也大禍臨頭了。卻不知姑娘何以跟這幹人結仇?」

  那黑衣女郎冷笑一聲,道:「你憑什麼問我?」段譽又是一怔,說道:「旁人私事,我原不該多問。好啦,我訊已帶到,這就對得住你了。」黑衣女郎道:「你沒料到要在這兒送了性命吧?可後悔麼?」段譽聽出她語氣中大有譏嘲之意,朗聲說道:「大丈夫行事,但求義所當為,有何後悔可言?」

  黑衣女郎哼了一聲,道:「憑你這點能耐,居然也自稱大丈夫了。」段譽道:「是否英雄好漢,豈在武功高下?武功縱然天下第一,倘若行事卑鄙齷齪,也就當不得『大丈夫』三字。」黑衣女郎道:「嘿嘿,話倒不錯。你仗義報訊,原來是想做大丈夫。待會給人家亂刀分屍,一個斬成了十七八塊的大丈夫,怕也沒什麼英雄氣概了。」

  平婆婆突然粗聲喝道:「小賤人,盡拖延幹嗎?起身動手吧!」雙刀相擊,錚錚之聲刺耳。

  黑衣女郎冷冷地道:「你已活了這大把年紀,要死也不爭早在這一刻。蘇州那姓王的惡婆娘幹嗎自己不來跟我動手,卻派你們這批奴才來跟我囉唕?」

  瑞婆婆道:「我們夫人何等尊貴,你這小賤人便想見我們夫人一面,那也千難萬難。你知道好歹的,乖乖的跟我們去,向夫人叩幾個響頭,說不定我們夫人寬宏大量,饒了你小命。你再想逃走,那就趁早死了這條心。你師父呢?」

  黑衣女子尖聲叫道:「我師父就在你背後!」

  瑞婆婆、平婆婆等都吃了一驚,一齊轉頭,背後卻哪裏有人?

  段譽見這幹人個個神色驚惶,都上了個大當,忍不住哈哈大笑。平婆婆怒道:「笑什麼?」段譽笑道:「可笑,可笑!」平婆婆又問:「什麼可笑?」段譽道:「哈哈,可笑之極!」平婆婆問道:「什麼可笑之極?」段譽道:「嘿嘿,可笑之極矣,可笑之極矣哉!」平婆婆怒道:「什麼可笑矣啊哉的?」

  瑞婆婆道:「平婆婆,別理這臭小子!」向黑衣女郎道:「姑娘,你從江南一直逃到大理。我們萬里迢迢地趕來,你想是不是還能善罷?我們就算人人都死在你手下,也非擒你回去不可。你出手吧!」

  段譽聽瑞婆婆的口氣,對這黑衣女郎著實忌憚,不由得暗暗稱奇。眼見大廳上十七八人橫眉怒目,握著兵刃躍躍欲試,卻沒一個逕自上前動手。平婆婆手握雙刀,數次走近黑衣女郎背後,總是立即退回。

  黑衣女郎道:「喂,報訊的,這許多人要打我一個,你說怎麼辦?」段譽道:「嗯,黑玫瑰就在外面,你如能突圍而出,趕快騎了逃走。這馬腳程極快,他們追你不上。」黑衣女郎道:「那你自己呢?」段譽沉吟道:「我跟他們素不相識,無怨無仇,說不定他們不來跟我為難,也未可知。」

  黑衣女郎嘿嘿冷笑兩聲,道:「他們能這麼講理,也不會這許多人來圍攻我一個了。你的小命是活不成啦,要是我能逃脫,你有什麼心願,要我給你去辦?」

  段譽心下一陣難過,說道:「你的朋友鐘姑娘在無量山中給神農幫扣住了,她媽媽給了我這只盒子,要我送去給我爹爹,請他設法救人。倘若……倘若……姑娘能夠脫身,最好能替在下辦了此事,我感激不盡。」說著走上幾步,將那只金鈿小盒遞了過去。走到離她背後約莫兩尺之處,忽然聞到一陣香氣,似蘭非蘭,似麝非麝,氣息雖不甚濃,但幽幽沉沉,甜甜膩膩,聞著不由心中一動。

  黑衣女郎仍不回頭,問道:「鐘靈生得很美啊,是你的意中人麼?」段譽道:「不是,不是。鐘姑娘年紀甚小,天真爛漫,我哪有……哪有此意?」黑衣女郎左臂伸後,將金鈿盒子取了去。段譽見她手上戴了一隻薄薄的絲質黑色手套,不露出半點肌膚,說道:「我爹爹住在大理城中,你只須……」

  黑衣女郎道:「慢慢再說不遲。」將鈿盒放入懷中,說道:「姓祝的老頭兒,你給我滾出去!」一個鬚髮蒼然的老者顫聲道:「你說什麼?」黑衣女郎道:「你快滾出廳去,我今天不想殺你。」那老者手中長劍一挺,喝道:「你胡說什麼?」聲音發抖,也不知是出於憤怒,還是害怕。

  黑衣女郎道:「你又不是姓王的惡婆娘手下,只不過給這兩個老太婆拉了來瞎湊熱鬧。一路之上,你對我還算客氣,那些傢伙老是想揭我面幕,你倒不斷勸阻。哼,還算不該死,這就滾出去吧!」那老者臉如土色,手中長劍的劍尖慢慢垂了下來。

  段譽勸道:「姑娘,你叫他出去,也就是了,不該用這個『滾』字。你說話這麼不客氣,祝老爺子豈不要生氣?」

  哪知這姓祝老者臉色一陣猶豫、一陣恐懼,突然間噹啷一聲響,長劍落地,雙手掩面,當真奔了出去。他剛伸手去推廳上長窗,平婆婆右手揮動,一柄短刀疾飛出去,正中他後心。那老者一跤摔倒,在地下爬了丈許,這才死去。

  段譽怒道:「喂,胖婆婆,這位老爺子是你們自己人啊,你怎地忽下毒手?」

  平婆婆右手從腰間另拔一柄短刀,雙手仍各持一刀,全神貫注地凝視黑衣女郎,對段譽的說話宛似不聞。廳上餘人都走上幾步,作勢要撲上攻擊,眼見只須有人一聲令下,十餘件兵刃便齊向黑衣女郎身上砍落。

  段譽見此情勢,不由得義憤填膺,大喝:「你們這許多人,圍攻一個赤手空拳的孤身弱女,還有天理王法麼?」搶上數步,擋在黑衣女郎身後,喝道:「你們膽敢動手?」他雖不會半點武功,但正氣凜然,自有一股威風。

  瑞婆婆見他一副有恃無恐的模樣,心下倒不禁嘀咕,料想這少年若非身懷絕技,故意裝模作樣,便是背後有極大靠山。她奉命率眾自江南來到大理追擒這黑衣女郎,在此異鄉客地,實不願多生枝節,說道:「閣下定要招攬這事了?」語氣竟客氣了些。段譽道:「不錯,我不能讓你們恃強欺弱。」瑞婆婆道:「閣下屬何門派?跟這小賤人是親是故?受了何人指使,前來橫加插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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