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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玉壁月華明(6)


  跟著便聽得兩人走進堂來,一個男子叫了聲:「夫人。」段譽從板壁縫中張去,見一個三十來歲的漢子作家人打扮,神色甚是驚惶;另一個黑衣男子身形極高極瘦,面向堂外,瞧不見他相貌,但見到他一雙小扇子般的大手垂在身旁,手背上滿是青筋,心想:「鐘姑娘爹爹的手好大!」

  鐘夫人問道:「進喜兒死了?是怎麼回事?」那家人道:「老爺派進喜兒和小的去北莊迎接客人。老爺吩咐說共有四位客人。今日中午先到了一位,說是姓岳。老爺曾吩咐說,見到姓岳的就叫他『三老爺』。進喜兒迎上前去,恭恭敬敬地叫了聲『三老爺』。不料那人立刻暴跳起來,喝道:『我是岳老二,幹嗎叫我三老爺?你存心瞧我不起!』啪的一掌,就把進喜兒打得頭破血流,倒在地下。」鐘夫人皺眉道:「世上哪有這等橫蠻之人!岳老三幾時又變成岳老二了?」

  鐘谷主道:「岳老三向來脾氣暴躁,又瘋瘋癲癲的。」說著轉過身來。

  段譽隔著板壁瞧去,不禁吃了一驚,只見他好長一張馬臉,眼睛生得甚高,一個圓圓的大鼻子卻和嘴巴擠在一塊,以致眼睛與鼻子之間,留下了一大塊一無所有的空白。鐘靈容貌明媚照人,哪想到她父親竟如此醜陋,幸好她只像母親,半點也不似父親。

  鐘谷主本來滿臉不愉之色,一轉過來對著娘子,立時轉為柔和,一張醜臉上帶了三分可親神態,說道:「岳老三這等蠻子,我就是怕他驚嚇了夫人,因此不讓他進谷。這種小事,你也不必放在心上。」

  段譽暗暗奇怪:「适才鐘夫人一聽丈夫到來,便嚇得什麼似的,但瞧鐘谷主的神情,卻對她既愛且敬。」

  鐘夫人道:「怎麼是小事了?進喜兒忠心耿耿地服侍了咱們這多年,卻給你的豬朋狗友殺了,我心裏難受得很。」鐘谷主賠笑道:「是,是,你體惜下人,那是你的好心。」

  鐘夫人問那家人道:「來福兒,後來又怎樣?」

  來福兒道:「進喜兒給他打倒在地,當時也還沒死。小的連忙大叫:『二老爺,二老爺,你老人家別生氣。』他就笑了起來,很是高興。小的扶了進喜兒起來,擺酒席請那姓岳的吃。他問:『鐘……鐘……怎麼不來接我?』小的說:『我們老爺還不知道二老爺大駕光臨,否則早就親自來迎接了。小的這就去稟報。』那人點點頭,見進喜兒戰戰兢兢地站在一旁侍候,就問他:『剛才我打了你一掌,你心裏在罵我,是不是?』進喜兒忙道:『不,不!小的不敢,萬萬不敢。』那人道:『你心裏一定在說我是個大惡人,惡得不能再惡了,哈哈!』進喜兒道:『不,不!二老爺是位大大的好人,一點兒也不惡。』那人眉毛豎了起來,喝道:『你說我一點兒也不惡?』進喜兒嚇得渾身發抖,說道:『你……二老爺……一點也不惡,半……半點也不惡。』那人哇哇怒叫,突然伸出手來,扭斷了進喜兒的脖子……」他語音發顫,顯是驚魂未定。

  鐘夫人歎了口氣,揮揮手道:「你這可受夠了驚嚇,下去歇一會兒吧。」來福兒應道:「是!」退出堂去。

  鐘夫人搖了搖頭,歎口長氣,說道:「我心裏挺不痛快,要安靜一會兒。」鐘谷主道:「是。我這就去瞧岳老三,別要再生出什麼事來。」鐘夫人道:「我勸你還是叫他作『岳老二』的好。」鐘谷主道:「哼,岳老三雖凶,我可也不怕他,只是念著他千里迢迢地趕來助拳,很給我面子。殺死進喜兒的事,就不跟他計較了。」

  鐘夫人搖搖頭,說道:「咱二人安安靜靜地住在這裏,十年之中,我足不出谷,你還有什麼不心足的?為什麼定要去請這『四大惡人』來鬧個天翻地覆?你……平時對我甜言蜜語地說得挺好聽,其實嘛,你一點也沒把我放在心上。」鐘谷主急道:「我……我怎麼不將你放在心上?我去請這四個人來,還不是為了你?」鐘夫人哼了一聲,道:「為了我,這可謝謝你啦。你要是真的為我,乖乖的快把這『四大惡人』送走了吧!」

  段譽在隔房聽得好生奇怪:「那岳老三毫沒來由的便出手殺人,實是惡之透頂,難道另外還有三個跟他一般惡的惡人?」

  只見鐘谷主在堂上大踏步踱來踱去,氣呼呼地道:「那姓段的辱我太甚,此仇不報,我鐘萬仇有何臉面生於天地之間?」

  段譽心道:「原來你名叫鐘萬仇。這個名字就取得不妥。常言道冤家宜解不宜結,記一仇已然不是好事,何況萬仇?難怪你一張臉拉得這麼長。以你如此形象,娶了鐘夫人這般如花似玉的老婆,真是僥天下之大幸,該當改名為鐘萬幸才是。」

  鐘夫人蹙起眉頭,冷冷地道:「其實你是心中恨我,可不是恨人家。你若真要跟人家為難,幹嗎不自個兒找上門去,一拳一腳地決個勝敗?請人助拳,就算打贏了,也未必有什麼光彩。」鐘萬仇額頭青筋暴起,叫道:「人家手下蝦兵蟹將多得很,你不知道麼?我要單打獨鬥,他老避不見面,我有什麼法子?」鐘夫人垂頭不語,淚珠兒撲簌簌地掉在衣襟上。

  鐘萬仇忙道:「對不住,阿寶,好阿寶,你別生氣!我不該對你這般大聲嚷嚷的。」鐘夫人不語,淚水掉得更多了。鐘萬仇扒頭搔耳,十分著急,只是說:「阿寶,你別生氣,我一時管不住自己,真是該死。」

  鐘夫人低聲道:「你心中念念不忘的,總是記著那回事,我做人實在也沒意味。你不如一掌打死了我,從此一了百了,免得你心中老是不痛快。你另外再去娶個美貌夫人吧!」

  鐘萬仇提起手掌,在自己臉上啪啪兩掌,說道:「我該死,我該死!」

  段譽見到他一隻大手掌拍在長長的馬臉之上,委實滑稽無比,再也忍耐不住,終於嗤的一聲,笑了出來。笑聲甫出,立知這一次的禍可闖得更加大了,只盼鐘萬仇沒聽見,可是立即聽到他暴喝:「什麼人?」跟著砰的一聲,有人踢開房門,縱進房來。段譽只覺後領一緊,已被人抓將出去,重重摔在堂上,只摔得他眼前發黑,似乎全身骨骼都斷裂了。

  鐘萬仇隨即左手抓住他後領,提將起來,喝道:「你是誰?躲在我夫人房裏幹什麼?」見到他容貌清秀,疑雲大起,轉頭問鐘夫人道:「阿寶,你……又……」

  鐘夫人嗔道:「什麼又不又的?又什麼了?快放下他,他是來給咱們報訊的。」鐘萬仇道:「報什麼訊?」仍提得段譽雙腳離地,喝道:「臭小子,我瞧你油頭粉臉,決不是好東西,你幹嗎鬼鬼祟祟地躲在我夫人房裏?快說,快說!只要有半句虛言,我打得你腦袋瓜子稀巴爛。」砰的一拳擊落,喀喇喇一聲響,一張梨木桌子登時塌了半邊。

  段譽給他摔得好不疼痛,給他提在半空,掙扎不得,而聽他言語,竟是懷疑自己跟鐘夫人有甚苟且之事,心中不懼反怒,大聲道:「我姓段,你要殺就快快動手。不清不楚地胡言亂語什麼?」

  鐘萬仇提起右掌,怒喝:「你這小子也姓段?又是姓段的,又……又是姓段的!」說到後來,憤怒之意竟爾變為淒涼,圓圓的眼眶中湧上了淚水。

  突然之間,段譽對這條大漢不自禁地心生悲憫,料想此人自知才貌與妻子不配,以致動不動地就喝無名醋,其實也甚可憐。竟沒再想到自己命懸人手,溫言安慰道:「我姓段,我以前從沒見過鐘夫人之面,你不必瞎疑心,不用難受。」

  鐘萬仇臉現喜色,嘶啞著嗓子道:「當真?你從來沒見過……沒見過阿寶的面?」段譽道:「我來到這裏,前後還不到半個時辰。」鐘萬仇咧開了大嘴巴,呵呵呵地笑了幾聲,說道:「對,對,阿寶已有十年沒出谷去了,十年之前,你還只八九歲年紀,自然不能……不能……不能……」但兀自提著段譽不放。

  鐘夫人臉上一陣暈紅,道:「快放下段公子!」鐘萬仇忙道:「是,是!」輕輕放下段譽,突然臉上又佈滿疑雲,說道:「段公子?段公子?你……你爹爹是誰?」

  段譽心想:「我若再說謊話,倒似有甚虧心事一般。」昂然道:「我剛才沒跟鐘夫人說實話,其實不該隱瞞。我名叫段譽,字和譽,大理人氏。我爹爹的名諱上正下淳。」

  鐘萬仇一時還沒想到「上正下淳」四字是什麼意思,鐘夫人顫聲道:「你爹爹是……是段……段正淳?」段譽點頭道:「正是!」

  鐘萬仇大叫:「段正淳!」這三字當真叫得驚天動地,霎時間滿臉通紅,全身發抖,叫道:「你……你是段正淳這狗賊的兒子?」

  段譽大怒,喝道:「你膽敢辱駡我爹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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