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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玉壁月華明(7)


  鐘萬仇怒道:「我為什麼不敢?段正淳,你這狗賊,混賬王八蛋!」

  段譽登時明白:他在谷外漆上「姓段者入此谷殺無赦」九個大字,料想他必是恨極了我爹爹,才遷怒于所有姓段之人,凜然道:「鐘谷主,你既跟我爹爹有仇,就該光明正大地了斷此事。你有種就去當面罵我爹爹,要打就決個勝負,背後罵人,算什麼英雄好漢?我爹爹便在大理城中,你要找他,容易得緊,幹嗎只在自己門口豎塊牌子,說什麼『姓段者入此谷殺無赦』?」

  鐘萬仇臉上青一陣、紅一陣,似乎段譽所說,句句打中了他心坎。他眸子中凶光猛射,看來舉手便要殺人,呆了半晌,突然間砰砰兩拳,將兩張椅子打得背斷腳折,跟著飛腿踢出,板壁上登時裂出個大洞,叫道:「我不是怕鬥不過你爹爹,我……我是怕……怕你爹爹知道……知道阿寶住在這裏……」說到這句話時,聲音中竟有嗚咽之意,雙手掩面,叫道:「我是膽小鬼,我是膽小鬼!」猛地發足奔出,但聽得砰嘭、啪啦響聲不絕,沿途撞倒了不少架子、花盆、石凳。

  段譽愕然良久,心道:「我爹爹知道你夫人在這裏,那又怎樣了?難道便會來殺了她麼?」但想自己所說的言語確是重了,刺得鐘萬仇如此傷心,深感歉疚,轉過頭來,只見鐘夫人正凝望著自己。

  鐘夫人和他目光相接,立即轉開,蒼白的臉上霎時湧上一片紅雲,又過一會,低聲問道:「段公子,令尊這些年來身子安好?一切都順遂吧?」

  段譽聽她問到自己父親,當即站直身子,恭恭敬敬地答道:「家嚴身子安健,托賴諸事平安。」

  鐘夫人道:「那就很好。我……我也……」

  段譽見她長長的睫毛下又淚珠瑩然,一句話沒說完便背過身子,伸袖拭淚,不由得心生憐惜,安慰她道:「伯母,鐘谷主雖然脾氣暴躁些,對你可委實敬愛之極。你兩位姻緣美滿,小小言語失和,伯母也不必傷心。」

  鐘夫人回過頭來,微微一笑,說道:「你這麼一點兒年紀,又懂得什麼姻緣美滿不美滿了?」

  段譽見她這一笑頗有天真爛漫之態,心中一動,登時想起了鐘靈,目光轉過去瞧放在小幾上的鐘靈那對花鞋,說道:「晚生适才言語無禮,請伯母帶我去向谷主謝罪,這就請谷主啟程,去相救令愛。」

  鐘夫人道:「外子忙著接待他遠道而來的朋友,確實難以分身。公子剛才想必已經聽到了,這幾個朋友行徑古怪,動不動便出手殺人,倘若對待他們禮數稍有不周,難免後患無窮。嗯,事到如今,我隨公子去吧。」段譽喜道:「伯母親自前去,再好也沒有了。」想起鐘靈說過的一句話,問道:「伯母能治得閃電貂之毒麼?」鐘夫人搖了搖頭,道:「我不能治。」段譽猶豫道:「這個……那麼……」

  鐘夫人回進臥室,匆匆提筆蘸墨,留下一張字條,略一結束,取了一柄長劍懸在腰間,回到堂中,說道:「咱們走吧!」當先便行。

  段譽順手將鐘靈那對花鞋揣入懷中。鐘夫人黯然搖頭,想說什麼話,終於忍住不說。

  兩人一走出樹洞,鐘夫人便加快腳步,別瞧她嬌怯怯的模樣,腳下卻比段譽快速得多。

  段譽終不放心,說道:「伯母既不會治療貂毒,只怕神農幫不肯便放了令愛。」

  鐘夫人淡淡地道:「誰要他們放人?神農幫膽敢扣留我女兒,要脅於我,可活得不耐煩了。我不會救人,難道殺人也不會麼?」

  段譽不禁打了個寒噤,只覺她這幾句輕描淡寫的言語之中,所含殺人如草芥之意,實不下於那岳老三兇神惡煞的行徑。

  鐘夫人問道:「你爹爹一共有幾個妾侍?」段譽道:「沒有,一個也沒有。我媽媽不許的。」鐘夫人道:「你爹爹很怕你媽媽嗎?」段譽笑道:「也不是怕,多半是由愛生敬,就像谷主對伯母一樣。」鐘夫人道:「嗯,你爹爹是不是每天都勤練武功?這些年來,功力又大進了吧?」段譽道:「爹爹每天都練功的,功力怎樣,我可一竅不通了。」鐘夫人道:「他功夫沒擱下,我……我就放心了。你怎地一點武功也不會?」

  兩人說話之間,已行出里許,段譽正要回答,忽聽得一人厲聲喊道:「阿寶,你……你到哪兒去?」段譽回過頭來,只見鐘萬仇從大路上如飛般追來。

  鐘夫人伸手穿到段譽腋下,喝道:「快走!」提起他身子,疾躥而前。段譽雙足離地,在鐘夫人提掖之下,已身不由主。二前一後,三人頃刻間奔出數十丈。鐘夫人輕功不弱于丈夫,但她終究多帶了個人,鐘萬仇漸漸追近。又奔了十余丈,段譽覺到鐘萬仇的呼吸竟已噴到後頸。突然嗤的一聲響,他背上一涼,後心衣服給鐘萬仇扯去了一塊。

  鐘夫人左手運勁一送,將段譽擲出丈許,喝道:「快跑!」右手已抽出長劍向後刺去。憑著鐘萬仇的武功,這一劍自是刺他不中,何況鐘夫人絕無傷害丈夫之意,不過意在阻他追趕。不料她一劍刺出,只覺劍身微微受阻,劍尖竟已刺中了丈夫胸口。

  原來鐘萬仇不避不讓,反而挺胸迎劍。

  鐘夫人大吃一驚,急忙回頭,只見丈夫一臉憤激之色,眼眶中隱隱含淚,胸口中劍處鮮血滲出,顫聲道:「阿寶,你……終於要離我而去了?」

  鐘夫人見這一劍刺中他胸口正中,雖不及心,但劍鋒深入數寸,丈夫生死難料,惶急之下,忙拔出長劍,撲上去按住他的劍創,但見血如泉湧,從手指縫中噴了出來。

  鐘夫人怒道:「我又不想傷你,你為什麼不避?」鐘萬仇苦笑道:「你……你……要離我而去,我……我還不如死了的好。」說著連連咳嗽。鐘夫人道:「誰說我離你而去?我出去幾天就回來的。我是去救咱們女兒。我在字條上不寫得明明白白的嗎?」鐘谷主道:「我沒見到什麼字條。」鐘夫人道:「唉,你就是這麼粗心。」三言兩語,將鐘靈被神農幫擒住的事說了。

  段譽見到這等情形,早嚇得呆了,定了定神,忙撕下衣襟,手忙腳亂地來給鐘萬仇裹傷。鐘萬仇忽地飛出左腿,將他踢了個筋斗,喝道:「小雜種,我不要見你。」對鐘夫人道:「你騙我,我不信。明明是他……是他來叫你去。這小雜種是他兒子……他還出言羞辱於我……」說著大咳起來,這一咳,傷口中的血流得更加厲害了,向段譽道:「上來啊,我雖身上受傷,卻也不怕你的一陽指!上來動手啊!」

  段譽這一跤摔跌,左頰撞上了一塊尖石,狼狽萬狀地爬起身來,半邊臉上都是鮮血,說道:「我不會使一陽指。就算會使,也不會跟你動手。」鐘萬仇又咳了幾聲,怒道:「小雜種,你裝什麼蒜?你……你去叫你的老子來吧!」他這一發怒,咳得更加狠了。

  鐘夫人道:「你這瞎疑心的老毛病終究不肯改。你既不能信我,不如我先在你面前死了乾淨。」說著拾起地下長劍,便往頸中刎去。

  鐘萬仇夾手奪過,臉上登現喜色,顫聲道:「阿寶,你真的不是隨這小雜種而去?」

  鐘夫人嗔道:「人家是好好的段公子,什麼老雜種、小雜種的!我隨段公子去,是要殺盡神農幫,救回咱們的寶貝女兒。」鐘萬仇聽妻子說並非棄他而去,心中已然狂喜,見她輕嗔薄怒,愛憐之情更甚,陪笑道:「既然如此,那就算是我的不是。不過……不過,我既追來,你又幹嗎不停下來好好跟我說個明白?」鐘夫人臉上微微一紅,道:「我不想你再見到段公子。」鐘萬仇突然又起疑心,問道:「這小……這段公子,不是你的兒子吧?」

  鐘夫人又羞又怒,呸的一聲,說道:「你胡說八道什麼?一會兒疑心他是我情郎,一會兒又疑心他是我兒子。老實跟你說,他是我的老子,是你的泰山老丈人!」說著不禁噗哧一聲,笑了出來。

  鐘萬仇一怔,明白妻子是說笑,當即捧腹狂笑。這一大笑,傷口中鮮血更似泉湧。

  鐘夫人流淚道:「怎……怎麼是好?」鐘萬仇大喜,伸手攬住她腰,道:「阿寶,你為我這麼擔心,我便立時死去,也不枉了。」鐘夫人暈生雙頰,輕輕推開了他,道:「段公子在這兒,你也這麼瘋瘋癲癲的。」鐘萬仇呵呵而笑,笑幾聲,咳幾下。

  鐘夫人眼見丈夫神情委頓,臉色漸白,甚是擔心,扶起了丈夫,向段譽道:「段公子,你去跟司空玄說:我丈夫是當年縱橫江湖的『見人就殺』鐘萬仇。我是甘寶寶,有個外號可不大好聽,叫作『俏藥叉』。他若膽敢動我們女兒一根毫毛,叫他別忘了我們夫妻倆辣手無情。」她說一句,鐘萬仇便說一聲:「對,不錯!」

  段譽見到這等情景,料想鐘萬仇固不能親行,鐘夫人也不能舍了丈夫而去搭救女兒。單憑鐘萬仇和甘寶寶兩人的名頭,是否就此能嚇倒司空玄,實在大有疑問,看來自己腹中這「斷腸散」的劇毒,也是萬萬不能解救的了。心想:「事已如此,多說也是無益。」便道:「是,晚生這便前去傳話。」

  鐘夫人見他說去便去,發足即行,做事之瀟灑無礙,又令她想起心中那個人來,叫道:「段公子,我還有一句話。」輕輕放開鐘萬仇的身子,縱到段譽身前,從懷中摸出一件物事,塞在段譽手中,低聲道:「你將這東西趕去交給你爹爹,請他出手救我們的女兒。」

  段譽道:「我爹爹如肯出手,自然救得了鐘姑娘。只不過此去大理路途不近,就怕來不及。」鐘夫人道:「我去借匹好馬給你,請你在此稍候。」湊近臉去,壓低聲音說道:「別忘了跟你爹爹說,鐘夫人說:『請他出手救我們的女兒。』這十個字。」不等段譽回答,轉身奔到丈夫身畔,扶起了他,逕自去了。

  段譽提起手來,見鐘夫人塞在他手中的,是只鑲嵌精緻的黃金鈿盒。揭開盒蓋,見盒中有塊紙片,色轉殘舊,顯是時日已久,紙上隱隱還濺著幾滴血跡,上寫「乙卯年十二月初五丑時女」十一字,筆致柔弱,似是出於女子之手,書法可算十分拙劣,此外更無別物。段譽尋思:「這是誰的生辰八字?鐘夫人要我去交給爹爹,不知有何用意?乙卯年,乙卯年……」屈指一算,那是十六年之前,「……難道是鐘姑娘的年庚八字?鐘夫人要將女兒許配給我,因此要我爹爹去救他媳婦?」雖殊無娶妻之意,但想到鐘靈明媚可喜,不禁心中一動。

  正沉吟間,聽得一個男子聲音叫道:「段公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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