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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玉壁月華明(5)


  江岸盡是山石,小路也沒一條,七高八低地走出七八裏地,見到一株野生桃樹,樹上結實累累,雖仍青酸,還是采來吃了個飽,又走了十餘里,才見到一條小徑。沿著小徑行去,將近黃昏,終於見到了過江的鐵索橋,橋邊石上刻著「善人渡」三個大字。

  他心下大喜,鐘靈指點他的途徑正是要過「善人渡」鐵索橋,這下子可走上了正道啦。當下扶著鐵索,踏上橋板。那橋共是四條鐵索,兩條在下,上鋪木板,以供行走,兩條在旁作為扶手。一踏上橋,幾條鐵索便即晃動,行到江心,鐵索晃得更加厲害。一瞥眼間,但見江水蕩蕩,激起無數泡沫,如快馬奔騰般從腳底飛過。他不敢向下再看,雙眼望前,一步步的終於挨到了橋頭。

  坐在橋邊歇了一陣,才依著鐘靈指點的路徑,快步而行。走得大半個時辰,迎面是黑壓壓的一座大森林,心知已到了鐘靈所居的「萬劫谷」谷口。走近前去,果見左首一排九株大松樹參天並列,他自右數到第四株,依著鐘靈的指點,繞到樹後,撥開長草,樹上出現個洞口,心想:「這『萬劫谷』的所在當真隱蔽,若不是鐘姑娘告知,又有誰能知道谷口竟是在一株大松樹中。」

  鑽進樹洞,左手撥開枯草,右手摸到一個大鐵環,用力提起,木板掀開,下面是一道石級。他走下幾級,雙手托著木板放回原處,沿石級向下走去,三十余級後石級右轉,數丈後折而向上,上行三十餘級,來到平地。

  眼前大片草地,盡頭處又全是一株株松樹。走過草地,只見一株大松樹上削下了丈許長、尺許寬的一片,漆上白漆,寫著九個大字:「姓段者入此谷殺無赦」。八字黑色,那「殺」字卻漆成殷紅之色。

  段譽心想:「這谷主幹嗎如此恨我姓段的?就算有姓段之人得罪了他,天下姓段之人成千成萬,怎能個個都殺?」其時天色朦朧,這九個字又寫得張牙舞爪,那個「殺」字下紅漆淋漓,似是灑滿了鮮血一般,更是慘厲可怖。尋思:「鐘姑娘叫我別說姓段,原來如此。她叫我在九個大字的第二字上敲擊三下,便是要我敲這個『段』字了,她當時不明言『段』字,定是怕我生氣。敲就敲好了,打什麼緊?她救了我性命,又是這麼個美姑娘,別說只在『段』字上敲三下,就在我段譽頭上猛敲三下,那也無妨。」

  見樹上釘著一枚鐵釘,釘上懸著一柄小鐵錘,便提起來向那「段」字上敲去。鐵錘擊落,發出鋒的一下金屬響聲,著實響亮,段譽出乎不意,微微一驚,才知「段」字之下鑲有鐵板,板後中空,因外面漆了白漆,一時瞧不出來。他又敲擊了兩下,掛回鐵錘。

  過了一會,聽得松樹後一個少女聲音叫道:「小姐回來了!」語音中充滿了喜悅。

  段譽道:「我受鐘姑娘之托,前來拜見谷主。」那少女「咦」的一聲,似乎頗感驚訝,問道:「我家小姐呢?」段譽見不到她身子,說道:「鐘姑娘遭遇兇險,我特地趕來報訊。」那女子驚問:「什麼兇險?」段譽道:「鐘姑娘為人所擒,只怕有性命危險。」那少女道:「啊喲!你……你等一會,待我去稟報夫人。」段譽道:「如此甚好。」心道:「鐘姑娘本來叫我先見她母親。」

  他站了半晌,只聽得樹後腳步聲響,先前那少女說道:「夫人有請。」說著轉身出來。那少女約莫十五六歲年紀,作丫鬟打扮,說道:「尊客……公子請隨我來。」段譽道:「姊姊如何稱呼?」那丫鬟搖了搖手,示意不可說話。段譽便也不敢再問。

  那丫鬟引著他穿過一座樹林,沿著小徑向左首走去,來到一間瓦屋之前。她推開了門,向段譽招招手,讓在一旁,請他先行。段譽走進門去,見是一間小廳,桌上點著一對巨燭,廳雖不大,佈置卻頗精雅。他坐下後,那丫鬟獻上茶來,說道:「公子請用茶,夫人便即前來相見。」

  段譽喝了兩口茶,見東壁上四幅屏條,繪的是梅蘭竹菊四般花卉,可是次序卻掛成了蘭竹菊梅;西壁上的四幅春夏秋冬,則掛成了冬夏春秋,心想:「鐘姑娘的爹娘是武人,不懂書畫,那也怪不得。」

  只聽得環珮丁東,內堂出來一個美婦人,身穿淡綠綢衫,約莫三十三四歲左右年紀,容貌清秀,眉目間依稀與鐘靈相似,知道便是鐘夫人了。段譽站起一揖,說道:「晚生段譽,拜見伯母。」言語出口,臉上登時變色,暗叫:「啊喲,怎地我把自己姓名叫了出來?我只管打量她跟鐘姑娘的相貌像不像,竟忘了捏造個假姓名。」

  鐘夫人一怔,斂衽回禮,說道:「公子萬福!」隨即說道:「你……你姓段。」神色間頗有異樣。段譽既已自報姓名,再要撒謊已來不及了,只得道:「晚生姓段。」鐘夫人道:「公子仙鄉何處?令尊名諱如何稱呼?」

  段譽心想:「這兩件事可得說個大謊了,免得令她猜破我的身世。」便道:「晚生是江南臨安府人氏,家父單名一個『龍』字。」鐘夫人臉有懷疑之色,道:「可是公子說的卻是大理口音?」段譽道:「晚生在大理已住了三年,學說本地口音,只怕不像,倒叫夫人見笑了。」

  鐘夫人長噓了一口氣,說道:「口音像得很,便跟本地人一般無異,足見公子聰明。公子請坐。」

  兩人坐下後,鐘夫人左看右瞧,不住地打量他。段譽給她看得渾身不自在,說道:「晚生途中遇險,以致衣衫破爛,好生失禮。令愛身遭危難,晚生特來報訊。只以事在緊急,不及更換衣冠,尚請恕罪。」

  鐘夫人本來神色恍惚,一聽之下,似乎突然從夢中驚醒,忙問:「小女怎麼了?」

  段譽從懷裏摸出鐘靈的那對花鞋,說道:「鐘姑娘吩咐晚生以此為信物,前來拜見夫人。」鐘夫人接過花鞋,道:「多謝公子,不知小女遇上了什麼事?」段譽便將如何與鐘靈在無量山劍湖宮中相遇,如何自己多管閒事而惹上了神農幫,如何鐘靈被迫放閃電貂咬傷多人,如何鐘靈遭扣而命自己前來求救,如何跌入山谷而耽擱多日等情一一說了,只沒提到洞中玉像一節。

  鐘夫人默不作聲地聽著,臉上憂色越來越濃,待段譽說完,悠悠歎了口氣,道:「這女孩子一出去就闖禍。」段譽道:「此事全由晚生身上而起,須怪不得鐘姑娘。」

  鐘夫人怔怔地瞧著他,低低地道:「是啊,這原也難怪,當年……當年我也是這樣……」段譽道:「怎麼?」鐘夫人一怔,一朵紅雲飛上雙頰,她雖人至中年,嬌羞之態卻不減妙齡少女,忸怩道:「我……我想起了另外一件事。」說了這句話,臉上紅得更厲害了,忙岔口道:「我……我想這件事……有點……有點棘手。」

  段譽見她扭扭捏捏,心道:「這事當然棘手,可是你又何必羞得連耳根子也紅了。你女兒可比你大方得多。」

  便在此時,忽聽得門外一個男子粗聲粗氣地說道:「好端端的,進喜兒又怎會讓人家殺了?」

  鐘夫人吃了一驚,低聲道:「外子來了,他……他最多疑,段公子暫且躲一躲。」段譽道:「晚生終須拜見前輩,不如……」鐘夫人左手伸出,立時按住了他口,右手拉著他手臂,將他拖入東邊廂房,低聲道:「你躲在這裏,千萬不可出半點聲音。外子性如烈火,稍有疏虞,你性命難保,我也救你不得。」

  莫看她嬌怯怯的模樣,竟然一身武功,這一拖一拉,段譽半點也反抗不得,只有乖乖聽話的份兒,暗暗生氣:「我遠道前來報訊,好歹也是客人,這般躲躲閃閃的,可不像個小偷麼?」鐘夫人向他微微一笑,模樣甚是溫柔。段譽一見到這笑容,氣惱登時消了,便點了點頭。鐘夫人轉身出房,帶上了房門,回到堂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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