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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玉壁月華明(4)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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展將開來,第一行寫著「北冥神功」四字。字跡娟秀而有力,便與綢包外所書的筆致相同。其後寫道:「《莊子》『逍遙遊』有云:『窮髮之北有冥海者,天池也。有魚焉,其廣數千里,未有知其修也。』又云:『且夫水之積也不厚,則其負大舟也無力。覆杯水於坳堂之上,則芥為之舟;置杯焉則膠,水淺而舟大也。』是故本派武功,以積蓄內力為第一要義。內力既厚,天下武功無不為我所用,猶之北冥,大舟小舟無不載,大魚小魚無不容。是故內力為本,招數為末。以下諸圖,務須用心修習。」 段譽贊道:「神仙姊姊這段話說得再也明白不過了。」再想:「這北冥神功是修積內力的功夫,學了自然絲毫無礙。」左手慢慢展開帛卷,突然間「啊」的一聲,心中怦怦亂跳,霎時間面紅耳赤,全身發燒。 但見帛卷上赫然出現一個橫臥的裸女畫像,全身一絲不掛,面貌竟與那玉像一般無異。段譽只覺多瞧一眼也是褻瀆了神仙姊姊,忙掩卷不看。過了良久,心想:「神仙姊姊吩咐:『以下諸圖,務須用心修習。』我不過遵命而行,不算不敬。」 於是顫抖著手翻過帛卷,但見畫中裸女嫣然微笑,眉梢眼角,唇邊頰上,盡是嬌媚,比之那玉像的莊嚴寶相,容貌雖似,神情卻是大異。他似乎聽到自己一顆心撲通、撲通的跳動之聲,斜眼偷看那裸女身子時,只見有一條綠色細線起自左肩,橫至頸下,斜行而至右乳。他看到畫中裸女椒乳墳起,心中大動,急忙閉眼,過了良久才睜眼再看,見綠線通至腋下,延至右臂,經手腕至右手大拇指而止。他越看越寬心,心想看看神仙姊姊的手臂、手指是不打緊的,但藕臂蔥指,畢竟也不能不為之心動。 另一條綠線卻是至頸口向下延伸,經肚腹不住向下,至離肚臍數分處而止。段譽對這條綠線不敢多看,凝目看手臂上那條綠線時,見線旁以細字注滿了「雲門」、「中府」、「天府」、「俠白」、「尺澤」、「孔最」、「列缺」、「經渠」、「大淵」、「魚際」等字樣,至拇指的「少商」而止。他平時常聽爹爹與媽媽談論武功,雖不留意,但聽得多了,知道「雲門」、「中府」等等都是人身穴道名稱。 當下將帛卷又展開少些,見下面的字是:「北冥神功系引世人之內力而為我有。北冥大水,非由自生。語云:百川匯海,大海之水以容百川而得。汪洋巨浸,端在積聚。此『手太陰肺經』為北冥神功之第一課。」下面寫的是這門功夫的詳細練法。 最後寫道:「世人練功,皆自雲門而至少商,我逍遙派則反其道而行之,自少商而至雲門,拇指與人相接,彼之內力即入我身,貯於雲門等諸穴。然敵之內力若勝於我,則海水倒灌而入江河,兇險莫甚,慎之,慎之。本派旁支,未窺要道,惟能消敵內力,不能引之而為我用,猶日取千金而複棄之於地,暴殄珍物,殊可哂也。」 段譽長歎一聲,隱隱覺得這門功夫頗不光明,引人之內力而為己有,豈非有如偷盜旁人財物?殊不合正人君子之道,便想棄之不觀。但隨即轉念:「神仙姊姊這譬喻說得甚好,百川匯海,是百川自行流入大海,並不是大海去強搶百川之水。我說神仙姊姊去偷盜別人財物,真是胡說八道。該打,該打!」 提起手來,在自己臉頰上各擊一掌,左頰打得頗重,甚是疼痛,再打到右頰上那一掌自然而然放輕了些,心道:「壞人惡人來冒犯神仙姊姊,神仙姊姊才引他們的內力而為己用,那是除去壞人惡人的為禍之力,猶似搶下屠夫手中的屠刀,又不是殺了屠夫。」 再展帛卷,長卷上源源皆是裸女畫像,或立或臥,或現前胸,或見後背。人像的面容都是一般,但或喜或愁,或含情凝眸,或輕嗔薄怒,神情各異。一共有三十六幅圖像,每幅像上均有顏色細線,注明穴道部位及練功法訣。 帛卷盡處題著「淩波微步」四字,其後繪的是無數足印,注明「婦妹」、「無妄」等等字樣,盡是《易經》中的方位。段譽前幾日還正全心全意地鑽研《易經》,一見到這些名稱,登時精神大振,便似遇到故交良友一般。只見足印密密麻麻,不知有幾千百個,自一個足印至另一個足印均有綠線貫串,線上繪有箭頭,最後寫著一行字道:「步法神妙,保身避敵,待積內力,再取敵命。」 段譽心道:「神仙姊姊所遺的步法,必定精妙之極,遇到強敵時脫身逃走,那就很好,『再取敵命』也就不必了。」 捲好帛卷,對之作了兩個揖,珍而重之地揣入懷中,轉身對那玉像道:「神仙姊姊,你吩咐我朝午晚三次練功,段譽不敢有違。今後我對人加倍客氣,別人不會來打我,我自然也不會去吸他內力。你這套『淩波微步』我更要用心練熟,眼見不對,立刻溜之大吉,就吸不到他內力了。」至於「殺盡我逍遙派弟子」一節,卻想也不敢去想。 見左側有個月洞門,緩步走了進去,裏面又是一間石室,有張石床,床前擺著一張小小的木制搖籃。他怔怔地瞧著這張搖籃,尋思:「難道神仙姊姊生了個孩子?不對,不對,那樣美麗的姑娘,怎麼會生孩子?」想到「綽約如處子」的神仙姊姊生了個孩子,不禁沮喪失望之極,一轉念間:「啊,是了,這是神仙姊姊小時候睡的搖籃,是她爹爹媽媽給她做的,那個無涯子和秋水妹就是她的爹娘,對了,定是如此。」也不去多想自己的揣測是否有何漏洞,登時便高興起來。 室中並無衾枕衣服,只壁上懸了一張七弦琴,弦線俱已斷絕。又見床左有張石幾,幾上刻了十九道棋盤,棋局上布著兩百餘枚棋子,然黑白對峙,這一局並未下畢。琴猶在,局未終,而佳人已邈。段譽悄立室中,忍不住悲從中來,頰上流下兩行清淚。 驀地裏心中一凜:「啊喲,既有棋局,自必曾有兩人在此下棋,只怕神仙姊姊就是那個『秋水妹』,和她丈夫無涯子在此下棋,唉,這個……這個……啊,是了,這局棋不是兩個人下的,是神仙姊姊孤居幽谷,寂寥之際,自己跟自己下的。」走近去細看棋局,凝思片刻,不由得越看越心驚。 但見這局棋變化繁複無比,劫中有劫,既有共活,又有長生、倒脫靴,有征有解,花五聚六,變化多端。段譽于弈理曾鑽研數年,當日沉迷於此道之時,整日價就與賬房中的霍先生對弈。他天資聰穎,只短短一年時光,便自受讓四子而轉為倒讓霍先生三子,棋力已可算是大理國的高手。但眼前這局棋後果如何,卻實在推算不出。他觀看良久,光亮越來越模糊。見幾上有兩座燭臺,兀自插著半截殘燭,燭臺的託盤上放著火刀火石和紙媒,便打著了火,點燭再看,只看得頭暈腦脹,心口煩惡,站起身來,伸了個懶腰,驀地心驚:「這局棋實在太難,我便再想上十天八天,也未必解索得開,那時我的性命固已不在,鐘姑娘也早給神農幫活埋在地下了。」 轉過身子,反手拿起燭臺,決不讓目光再與棋局相觸。突然一陣狂喜:「是了,這局棋如此繁複艱深,定是神仙姊姊獨自布下的『珍瓏』,決不是兩個人下成的!」 一抬頭,只見石床床尾又有一個月洞門,門旁壁上鑿著四字:「琅嬛福地」。想起神仙姊姊寫在帛卷外的字,心道:「原來『琅嬛福地』便在這裏。神仙姊姊言道,天下各門各派的武學典籍,盡集於斯。我不想學武功,這些典籍不看也罷。只不過神仙姊姊有命,違拗不得。」於是秉燭走進月洞門內。 一踏進門,舉目四望,登時籲了口長氣,大為寬心。原來這「琅嬛福地」是個極大的石洞,比之外面的石室大了數倍,洞中一排排的列滿木制書架,可是架上卻空洞洞的連一本書冊也無。他持燭走近,見書架上貼滿了簽條,盡是「昆侖派」、「少林派」、「四川青城派」、「山東蓬萊派」等等名稱,其中赫然也有「大理段氏」的簽條。但在「少林派」的簽條下注「缺易筋經」,在「丐幫」的簽條下注「缺降龍二十八掌」,在「大理段氏」的簽條下注「缺一陽指法、六脈神劍劍法,憾甚」的字樣。 想像當年架上所列,皆是各門各派武功的圖譜經籍,然而架上書冊卻已為人搬走一空。這一來,段譽心中如一塊大石落地,歡喜不盡:「既然武功典籍都不見了,我不學武功,便算不得是不奉神仙姊姊的命令。」但內心即生愧意:「段譽啊段譽,你以不遵神仙姊姊之令為喜,即是對她不忠。你不見武功典籍,該當沮喪懊惱才是,怎地反而歡喜?神仙姊姊天上地下有靈,原宥則個。」 見這「琅嬛福地」中並無其他門戶,又回到玉像所處的石室。只與玉像的雙眸一對,心下便又癡迷顛倒起來,呆看了半晌,這才一揖到地,說道:「神仙姊姊,今日我身有要事,只得暫且別過,救出鐘家姑娘之後,再來和姊姊相聚。」 狠一狠心,拿著燭臺,大踏步走出石室,待欲另尋出路。只見室旁一條石級斜向上引,初進來時因一眼便見到玉像,于這石級全未在意。他跨步而上,一步三猶豫,幾次三番地想回頭去再瞧那玉美人,最後咬緊牙關,下了好大決心,這才踏步上前。 走到一百多級時,已轉了三個彎,隱隱聽到轟隆轟隆的水聲,又行二百余級,水聲已震耳欲聾,前面並有光亮透入。他加快腳步,走到石級的盡頭,前面是個僅可容身的洞穴,探頭向外張望,只嚇得心中怦怦亂跳。 一眼望出去,外邊怒濤洶湧,水流湍急,竟是一條大江。江岸山石壁立,嶙峋巍峨,看這情勢,已到了瀾滄江畔。他又驚又喜,慢慢爬出洞來,見容身處離江面有十來丈高,江水縱然大漲,也不會淹進洞來,但要走到江岸,卻也著實不易,當下手腳齊用,狼狽不堪地爬上,同時將四下地形牢牢記住,打算救人之事一了,再來此處陪伴神仙姊姊。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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