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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玉壁月華明(3)


  既有門環,必有大門,他雙手摸索,當即摸到十餘枚碗大的門釘,心中驚喜交集:「這門裏倘若住得有人,那可奇怪之極了。」提起門環當當當的連擊三下,過了一會兒,門內沒人答應,他又擊了三下,仍無人應門,於是伸手推門。那門似是用鋼鐵鑄成,甚是沉重,但裏面並未閂上,手勁使將上去,那門便緩緩開了。他朗聲說道:「在下段譽,擅闖貴府,還望主人恕罪。」停了一會,不聽得門內有何聲息,便舉步跨了進去。

  他睜大眼睛,仍然看不到任何物事,只覺黴氣刺鼻,似乎洞內已久無人居。他繼續向前,突然間砰的一聲,額頭撞上了什麼東西。幸好他走得甚慢,這一下碰撞也不如何疼痛,伸手摸去,原來前邊又是一扇門。他手上使勁,慢慢推開了門,眼前陡然光亮。

  他立刻閉眼,心中怦怦亂跳,過了片刻,才慢慢睜眼。只見所處之地是座圓形石室,光亮從左邊透來,但朦朦朧朧的不似天光。

  走向光亮之處,忽見一隻大蝦在窗外遊過。這一下心下大奇,再走上幾步,又見一條花紋斑斕的鯉魚在窗外悠然而過。細看那窗時,原來是鑲在石壁上的一塊大水晶,約有銅盆大小,光亮便從水晶中透入。

  雙眼貼著水晶向外瞧去,只見碧綠水流不住晃動,魚蝦水族來回遊動,極目所至,竟無盡處。他恍然大悟,原來處身之地竟在水底,當年建造石室之人花了偌大心力,將外面的水光引了進來,這塊大水晶更是極難得的寶物。定神凝思,暗暗叫苦:「糟糕,糟糕。我這可走到劍湖的湖底來啦!一路上在黑暗之中摸索,已不知轉了幾個彎,既深入湖底,那還是逃不出去。」

  回過身來,見室中放著一隻石桌,桌前有凳,桌上豎著一面銅鏡,鏡旁放著些梳子釵釧之屬,看來竟是閨閣所居。銅鏡上生滿了銅綠,桌上也是塵土寸積,不知已有多少年無人來此。

  他瞧著這等情景,不由得呆了,心道:「許多年之前,定是有個女子在此幽居,不知她為了何事,如此傷心,竟遠離人間,退隱於斯!嗯,多半便是那個在石壁前使劍的女子。」出了一會神,再看那石室時,只見壁上東一塊、西一塊的鑲滿了銅鏡,隨便一數,便已有三十餘面,尋思:「想來這女子定是絕世麗質,愛侶既逝,獨守空閨,每日裏惟有顧影自憐。此情此景,當真令人神傷。」

  在室中走去,一會兒書空咄咄,一會兒喟然長歎,憐惜這石室的舊主人。過了好一陣,突然動念:「唉!我只顧得為古人難過,卻忘了自己身陷絕境。」自言自語:「我段譽是個臭男子,倘若死在此處,不免唐突佳人,該當死在門外湖邊才是。否則後人來到,見到我的遺骸,還道是佳人的枯骨,豈不是……豈不是……」還沒想到「豈不是」什麼,忽見東首一面斜置的銅鏡反映光亮,照向西南隅,石壁上似有一道縫隙。他忙搶將過去,使力推那石壁,果然是一道門,緩緩移開,露出一個洞來。向洞內望去,見有一道石級。

  他拍手大叫,手舞足蹈一番,這才順著石級走下。石級向下十餘級後,面前隱隱約約的似有一門,伸手推門,眼前陡然一亮,失聲驚呼:「啊喲!」

  眼前一個宮裝美女,手持長劍,劍尖對準了他胸膛。

  過了良久,只見那女子始終一動不動,他定睛看時,見這女子雖儀態萬方,卻似乎並非活人,大著膽子再行細看,才瞧出乃是座白玉雕成的玉像。這玉像與生人一般大小,身上一件破舊的淡黃色綢衫微微顫動;更奇的是一對眸子瑩然有光,神采飛揚。段譽口中只說:「對不住,對不住!我這般瞪眼瞧著姑娘,忒也無禮。」明知無禮,眼光卻始終無法避開她這對眸子,也不知呆看了多少時候,才知這對眼珠乃以黑寶石雕成,只覺越看越深,眼裏隱隱有光彩流轉。這玉像所以似極了活人,主因當在眼光靈動之故。

  玉像臉上白玉的紋理中隱隱透出暈紅之色,更與常人肌膚無異。段譽側過身子看那玉像時,只見她眼光跟著轉將過來,便似活了一般。他大吃一驚,側頭向右,玉像的眼光似乎也對著他移動。不論他站在哪一邊,玉像的眼光始終向著他,眼光中的神色更加難以捉摸,似怨似愁,似是喜悅無限,又似有所盼望期待。瞧她容貌約莫十八九歲,眉梢眼角,頗有天真稚氣,嘴角邊微露笑容,說不盡的嫵媚可親,上唇處有一點細細黑痣,更增淡雅。

  他呆了半晌,深深一揖,說道:「神仙姊姊,小生段譽今日得睹芳容,死而無憾。姊姊在此離世獨居,不也太寂寞了麼?」玉像目中寶石神光變幻,竟似聽了他的話而深有所感。

  此時段譽神馳目眩,竟如著魔中邪,眼光再也離不開玉像,說道:「不知神仙姊姊如何稱呼?」心想:「且看一旁是否留有姊姊芳名。」

  四周打量,見東壁上寫著許多字,但無心多看,隨即回頭去看那玉像。這時發現玉像頭上的頭髮是真的人髮,雲鬢如霧,松松挽著一髻,鬢邊插著一隻玉釧,上面鑲著兩粒小指頭般大的明珠,瑩然生光。又見壁上也是鑲滿了明珠鑽石,寶光交相輝映,西邊壁上鑲著六塊大水晶,水晶外綠水隱隱,映得石室中比第一間石室明亮了數倍。

  他又向玉像呆望良久,這才轉頭,見東壁上刮磨平整,刻著數十行字,都是《莊子》中的句子,大都出自《逍遙遊》、《養生主》、《秋水》、《至樂》幾篇,筆法飄逸,似以極強腕力使利器刻成,每一筆都深入石壁幾近半寸。文末題著一行字云:「無涯子為秋水妹書。洞中無日月,人間至樂也。」

  段譽瞧著這行字出神半晌,尋思:「這『無涯子』和『秋水妹』,想來便是數十年前在谷底舞劍的那兩位男女高人了。這座玉像多半便是那位『秋水妹』,無涯子得能伴著她長居幽谷密洞,的的確確是人間至樂。其實豈僅是人間至樂而已,天上又焉有此樂?」

  眼光轉到石壁的幾行字上:「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膚若冰雪,綽約若處子,不食五穀,吸風飲露。」當即轉頭去瞧那玉像,心想:「莊子這幾句話,拿來形容這位神仙姊姊,當真再也貼切不過。」走到玉像面前,癡癡呆看,瞧著她那有若冰雪的肌膚,說什麼也不敢伸出一根小指頭去輕輕觸摸一下,心中著魔,鼻端竟似隱隱聞到蘭麝般馥鬱馨香,由愛生敬,由敬成癡。

  過了良久,禁不住大聲說道:「神仙姊姊,你若能活過來跟我說一句話,我便為你死一千遍,一萬遍,也如身登極樂,歡喜無限。」突然雙膝跪倒,拜了下去。

  跪下便即發覺,原來玉像前本有兩個蒲團,似是供人跪拜之用,他雙膝跪著的是個較大蒲團,玉像足前另有一較小蒲團,想是讓人磕頭用的。他一個頭磕下去,只見玉像雙腳的鞋子內側似乎繡得有字。凝目看去,認出右足鞋上繡的是「磕首千遍,供我驅策」八字,左足鞋上繡的是「遵行我命,百死無悔」八個字。

  這十六個字比蠅頭還小,鞋子是湖綠色,十六個字以蔥綠細絲繡成,只比底色略深,石室中光影朦朧,若非磕下頭去,又再凝神細看,決計不會見到。只覺磕首千遍,原是天經地義之事,若能供其驅策,更是求之不得,至於遵行這位美人的命令,不論赴湯蹈火,自然百死無悔,絕無絲毫猶豫。神魂顛倒之下,當即「一五、一十、十五、二十……」口中數著,恭恭敬敬地向玉像磕起頭來。

  他磕到五六百個頭,已覺腰酸背痛,頭頸漸漸僵硬,但想無論如何必須支持到底,要磕滿一千個頭才罷。連神仙姊姊第一個命令也不遵行,還說什麼「百死無悔」?待磕到八百餘下,小蒲團面上一層薄薄的蒲草已然破裂,露出內層有物。他也不加理會,仍畢恭畢敬地磕足一千個頭,待要站起,驀覺腰間酸軟,仰天一跤摔倒。

  他就此躺著休息,只覺已遵玉像之命而做成了一件事,全身越疲累酸疼,心中越感快慰。過了好一會,慢慢爬起,伸手到小蒲團的破裂處去掏摸,觸手柔滑,裏面是個綢包,心想:「原來神仙姊姊早有安排,我若非磕足一千個頭,小蒲團不會破裂,她賜給我的寶貝就不會出現了。」他于珠玉珍寶向來不放在心上,但這綢包既是神仙姊姊所賜,即使其中所包的只是樹葉枯草、爛布碎紙,那也是無價的寶物。右手一經取出綢包,左手便即伸過去拿住了,雙手捧到胸前。

  這綢包一尺來長,白綢上寫著幾行細字:「汝既磕首千遍,自當供我驅策,終身無悔。此卷為我逍遙派武功精要,每日卯午酉三時,務須用心修習一次,若稍有懈惰,餘將蹙眉痛心矣。神功既成,可至琅嬛福地遍閱諸般典籍,天下各門派武功家數盡集於斯,亦即盡為汝用。勉之勉之。學成下山,為餘殺盡逍遙派弟子,有一遺漏,余於天上地下耿耿長恨也。」

  他捧著綢包的雙手不禁劇烈顫抖,只想:「那是什麼意思?我不要學武功,殺盡逍遙派弟子的事,更加決計不做。但神仙姊姊的命令焉可不遵?我向她磕足一千個頭,便是答允供她驅策,奉行她的命令。可是她教我學武殺人,這便如何是好?」

  腦海中一團混亂,又想:「她叫我學她的逍遙派武功,卻又吩咐我去殺盡逍遙派弟子,這就真正奇了。嗯,想來她逍遙派的師兄弟、師姊妹們害苦了她,因此她要報仇。她直到臨終,此仇始終未報,於是想收個弟子來完成遺志。這些人既害得神仙姊姊這般傷心,自是大大的壞人惡人,盡數殺了也是該的。孔夫子教導:『以直報怨』,就是這個道理。爹爹也說,遇上壞人惡人,你不殺他,他便要殺你,倘若不會武功,惟有任其宰割。這話其實也是不錯的。」他父親逼他練武之時,他搬出大批儒家、佛家的大道理來,堅稱不可學武,他父親于書本子上的學問頗不如他,難以辯駁。他此刻為玉像著迷,便覺父親之言有理了。

  又想:「神仙姊姊仙去多年,世上也不知還有沒有逍遙派之人。常言道:惡有惡報,最好他們早已個個惡貫滿盈,再不用我動手去殺。世上既已沒了逍遙派弟子,神仙姊姊的心願已償,她在天上地下,也不用耿耿長恨了。」

  言念及此,登時心下坦然,默默禱祝:「神仙姊姊,你吩咐下來的事,段譽自當遵行不誤,但願你法力無邊,逍遙派弟子早已個個無疾而終。」戰戰兢兢地打開綢包,裏面是個捲成一卷的帛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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