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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 玉壁月華明(2)


  坐在湖邊,空自煩惱,沒半點計較處。失望之中,心生幻想:「倘若我變作一條遊魚,從瀑布中逆水而上,便能遊上峭壁。」眼光逆著瀑布自下而上的看去,只見瀑布之右一片石壁光潤如玉,料想千萬年前瀑布比今日更大,不知經過多少年的衝激磨洗,將這半面石壁磨得如此平整,後來瀑布水量減少,才露了這片如琉璃、如明鏡的石壁出來。

  突然之間,幹光豪與他葛師妹的一番說話在心頭湧起,尋思:「看來這便是他們所說的『無量玉壁』了。他們說,當年無量劍東宗、西宗的掌門人,常在月明之夕見到玉壁上有舞劍的仙人影子。這玉壁貼湖而立,仙人的影子要映到玉壁上,確是非得在湖中舞劍不可。要是在我這邊湖東舞劍,影子倒也能照映過去,可是東邊高崖筆立,擋住了月光,沒有月光,便無人影。啊,是了,定是湖面上有水鳥飛翔,影子映到山壁上去,遠遠望來,自然身法靈動,又快又奇。他們心中先入為主,認定是仙人舞劍,朦朦朧朧的卻又瞧不出個所以然來,終於入了魔道。」

  想明白此節,不禁啞然失笑。自從在劍湖宮中吃了酒宴,到此刻已有七八個時辰,早餓得狠了。見崖邊一大叢小樹上生滿了青紅色的野果,便去采了一枚,咬了一口,入口酸澀,饑餓之下,也不加理會,一口氣吃了十來枚,饑火稍抑,但渾身筋骨酸痛,臀部尤其痛得厲害,躺在草地上休憩少時,便沉沉睡去。

  這一覺睡得甚酣,待得醒轉,日已偏西,湖上幻出一條長虹,豔麗無倫。段譽知道有瀑布處水氣映日,往往便現彩虹,心想我臨死之時,還得目睹美景,福緣不小,而葬身於湖畔花下,倒也風雅得緊,明湖絕麗,就可惜茶花並非佳種,略嫌美中不足。

  睡了這覺之後,精神大振,心想:「說不定山谷有個出口,隱在花木山石之後。昨晚黑夜之中,又走得匆忙,是以未曾發現。」當即口中唱著曲子,興高采烈地沿湖尋去。一路上所有隱蔽之處都細細探尋到了。但花樹草叢之後盡是堅岩巨石,每塊岩石都連在高插入雲的峭壁上,別說出路,連蛇穴獸窟也沒一個。

  他口中曲聲越唱越低,心頭也越來越沉重,待得回到睡覺之處,腳也軟了,頹然坐倒,心想:「鐘姑娘為了救我,卻枉自送了性命。」

  想到鐘靈,伸手入懷,摸出她那對花鞋來在手中把玩,想像她足踝纖細,面容嬌美,不自禁將鞋子拿到口邊親了幾下,又揣入懷中,心想:「我這番定是沒命的了,鐘姑娘自也活不成。要是她也在這裏,咱二人一起雙雙死在這碧湖之畔,倒也是件美事。只可惜她此刻伴著那山羊鬍子司空玄,實在無味得緊。這當兒我正在想她,她多半也在想我吧。」

  百無聊賴之中,又去摘酸果來吃,忽想:「什麼地方都找過了,反是這裏沒找過。別要遠在天邊,近在眼前。」撥開酸果樹叢,登時便搖了搖頭。樹叢後光禿禿的一大片石壁,爬滿了藤蔓,哪裏又有什麼出路?但見這片石壁平整異常,宛然似一面銅鏡,只是比之湖西的山壁卻小得多了,心中一動:「莫非這才是真正的『無量玉壁』?」當即拉去石壁上的藤蔓。但見這石壁也只平整光滑而已,別無他異。

  忽然動念:「我死在這深谷之中,永遠無人得知,不妨在這片石壁上刻下幾個字,嗯,就刻『大理段譽畢命於斯』八字,倒也好玩。」

  於是將石壁上的藤蔓撕得乾淨,除下長袍,到湖中浸濕了,把湖水絞在石壁上,再拔些青草來洗刷一番,那石壁更顯得瑩白如玉。

  在地下揀了一塊尖石,便在石壁上劃字。石壁堅硬異常,累了半天,「大理」兩字刻得既淺且斜,殊無半點間架筆意,心想:「後人倘若見到,還道我段譽連字也不會寫,這八個字刻下來,委實遣臭萬年。」又覺手腕酸痛,便拋下尖石不刻了。

  到得天黑,吃了些酸果,躺倒又睡。睡夢中只見一對花鞋在眼前飛來飛去,綠鞋黃花,正是鐘靈那對花鞋,忙伸手去捉,可是那對花鞋便如蝴蝶一般,上下飛舞,始終捉不到。過了一會,花鞋越飛越高,段譽大叫:「鞋兒別飛走了!」一驚而醒,才知是做夢。揉了揉眼睛,伸手摸時,一對花鞋好端端便在懷中,站起身來,抬頭見月亮正圓,清光在湖面上便如鍍了一層白銀一般,眼光順著湖面一路伸展出去,突然間全身一震,只見對面玉壁上赫然有個人影。

  這一驚當真非同小可,隨即喜意充塞胸臆,大叫:「仙人,救我!仙人,救我!」那人影微微晃動,卻不答話。段譽定了定神,凝神看去,那人影淡淡的看不清楚,然而長袍儒巾,顯是個男子。他向前急沖幾步,便到了湖邊,又叫:「仙人,救我!」只見玉壁上的人影晃動幾下,卻大了一些。段譽立定腳步,那人影也即不動。

  他一怔之下,便即省悟:「是我自己的影子?」身子左晃,壁上人影跟著左晃,身子向右側去,壁上人影跟著側右,此時已無懷疑,但兀自不解:「月亮掛於西南,卻如何能將我的影子映到對面石壁上?」

  回過身來,只見日間刻過「大理」兩字的那石壁上也有個人影,只是身形既小,影子也濃得多,登即恍然:「原來月亮先將我的影子映在這塊小石壁上,再映到隔湖的大石壁上。我便如站在兩面鏡子之間,大鏡子照出了小鏡子中的我。」

  微一凝思,只覺這迷惑了「無量劍」數十年的「玉壁仙影」之謎,更無絲毫神奇之處:「當年確有人站在這裏使劍,人影映上玉壁。本來有一男一女,後來那男的不知是走了還是死了,只剩下一個女的,她在這幽谷中寂寞孤單,過不了兩年也就死了。」想像佳人失侶,獨處幽谷,鬱鬱而終,不禁黯然。

  既明白了這個道理,心中先前的狂喜自即無影無蹤。百無聊賴之際,便即手舞足蹈,拳打足踢,心想:「最好左子穆、辛雙清他們這時便在崖頂,見到玉壁上忽現『仙影』,認定這是仙人在演示神奇武功,於是將我這套『武功』用心學了去,拚命鑽研,傳之後世。哈哈,哈哈!」越想越有趣,忍不住縱聲狂笑。

  驀地裏笑聲陡止,心中想到了一事:「這兩位前輩既時時在此舞劍,那麼若不是住在這谷中,便是有條出入此谷的路徑。否則他們武功再高,若須時時攀山到這裏來舞劍,終究也太麻煩了。偶一為之則可,總不能『時時』。」登時眼前出現一線光明,心道:「明天我再好好尋找出路。那個幹光豪不是說『有志者事竟成』麼?哈哈,哈哈。他立志要娶他葛師妹為妻,我則立志要逃出生天。」

  抱膝坐下,靜觀湖上月色,四下裏清冷幽絕,心想:「『有志者事竟成』,這話雖然不錯,可是孔夫子言道:『知之者不如好之者,好之者不如樂之者。』這話更加合我脾胃。爹爹媽媽常叫我『癡兒』,說我從小對喜愛的事物癡癡迷迷,說我七歲那年,對著一株『十八學士』茶花從朝瞧到晚,半夜裏也偷偷起床對著它發呆,吃飯時想著它,讀書時想著它,直瞧到它謝了,接連哭了幾天。後來我學下棋,又是廢寢忘食,日日夜夜,心中想著的便是一副棋枰,別的什麼也不理。這一次爹爹叫我開始練武,恰好我正在研讀《易經》,連吃飯時筷子伸出去夾菜,也想著這一筷的方位是『大有』呢還是『同人』。我不肯學武,到底是為了不肯拋下《易經》不理呢,還是當真認定不該學打人殺人的法子?爹爹說我『強詞奪理』,只怕我當真有點強詞奪理,也未可知。媽最明白我的脾氣,勸我爹爹說:『這癡兒哪一天愛上了武功,你就是逼他少練一會兒,他也不會聽。他此刻既不肯學,硬撳著牛頭喝水,終究不成。』唉,要我立志做什麼事可難得很,倒盼望我哪一天迷上了練武,爹爹、媽媽,還有伯父,自然歡喜得很。我練好了武功,不打人、不殺人就是了,練武也不是非殺人不可。伯父武功這樣高強,他性子仁慈,只怕從來沒出手殺過一個人。只不過他要殺人,又怎用得著親自動手?」

  坐在湖邊,思如走馬,不覺時光之過。一瞥眼間,忽見身畔石壁上隱隱似有色彩流動,凝神瞧去,只見所刻的那個「理」字之下,赫然有一把長劍的影子,劍影清晰異常,劍柄、護手、劍身、劍尖、無一不是似到十足,劍尖斜指向下,而劍影中更發出彩虹一般的暈光,閃爍流動,遊走不定。

  心下大奇:「怎地影子中會有彩色?」抬頭向月亮瞧去,卻已見不到月亮。原來皓月西沉,已落到了西首峭壁之後,峭壁上有個洞孔,月光自洞孔彼端照射過來,洞孔中隱隱有光彩流動。登時省悟:「是了,原來這峭壁中懸有一劍,劍上鑲嵌了諸色寶石,月光將劍影與寶石映到玉壁之上,無怪如此豔麗不可方物!」

  又想:「須得鑿空劍身,鑲上寶石,月光方能透過寶石,映出這彩色影子。倘若劍刃上不鑿出空洞,寶石便沒法透光了。打造這柄怪劍,倒也費事得緊。那幹光豪說玉壁上偶有彩色劍光,便是此故了。」見寶劍所在的洞孔距地高達數十丈,沒法上去瞧個明白,從下面望將上去,也只隱約見到寶石微光,但照在石壁上的影子卻奇幻極麗,觀之神為之奪。

  看不到一盞茶時分,月亮移動,影子由濃而淡,由淡而無,石壁上只餘一片灰白。尋思:「這柄寶劍,想來便是那兩位使劍的男女高人放上去的。山谷這麼深險,無量劍中那些人任誰也沒膽子爬下來探查。而站在高崖之上,既見不到小石壁,也見不到峭壁中的洞孔與所懸寶劍,這個秘密,無量劍的人就算再在高崖上對著石壁呆望一百年,也決計不會發現。不過就算得到了寶劍,又有什麼了不起了?彩光由無而顯,頃刻間便即隱沒,此所謂『無常』。」出了一會神,便又睡去。

  睡夢之中,突然間一跳醒轉,心道:「要將這寶劍懸上峭壁,可也大大的費事,縱有極高強的武功,也不易辦到。如此費力的安排,其中定有深意。多半這峭壁的洞孔之中,還藏著什麼武學秘笈之類。」一想到武功,登時興味索然:「這些武學秘笈,無量劍的人當做寶貝,可是便掉在我面前,我也不屑去拾起來瞧上幾眼。」

  次日在湖畔周圍漫步遊蕩,肚子餓了,便以酸澀的青果為食,算來墮入谷中已是第三日,心想再過得四天,肚中斷腸散劇毒發作,便再找到出路也沒用了。

  當晚睡到半夜,便即醒轉,等候月亮西沉。到四更時分,月亮透過峭壁洞孔,又將那彩色繽紛的劍影映到小石壁上。只見壁上的劍影斜指向北,劍尖剛好對準了一塊大岩石,段譽心中一動:「難道這塊岩石有點道理?」走到岩邊伸手推去,手掌沾到岩上青苔,但覺滑膩膩的,那塊岩石竟似微微搖晃。他雙手出力狠推,搖晃之感更甚。岩高齊胸,沒二千斤也有一千斤,按理決計推之不動,伸手到岩石底下摸去,原來巨岩是淩空置於一塊小岩石之頂,也不知是天生還是人力所安。他心中怦的一跳:「這裏有古怪!」

  雙手齊推岩石右側,岩石又晃了一下,但一晃即回,石底發出藤蘿之類斷絕聲音,心知大小岩石之間藤草纏結。其時月光漸隱,瞧出來一切都已模模糊糊,心想:「今晚瞧不明白了,等天亮了再細細推究。」

  於是躺在岩邊又小睡片刻,直至天色大明,站起身來察看那大岩周遭情景。俯身將大小岩石之間的蔓草葛藤盡數拉去,撥淨了泥沙,然後伸手再推。果然那岩石緩緩轉動,便如一扇大門相似,只轉到一半,便見岩後露出一個三尺來高的洞穴。

  大喜之下,也沒去多想洞中有無危險,便彎腰走進洞去,走得十余步,洞中已沒絲毫光亮。他雙手伸出,每一步跨出都先行試過虛實,但覺腳下平整,便似走在石板路上一般。料想洞中道路必曾經過人工修整,欣喜之意更盛,只是道路不住向下傾斜,顯然越走越低。突然之間,右手碰到一件涼冰冰的圓物,碰觸之下,那圓物當的一下,發出響聲,聲音清亮,伸手再摸,原來是個門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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