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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心傷殿隅星初落 魂斷城頭日已昏(5)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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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見過蔣四根的槳法,知道這瘋魔杖法猛如瘋虎,驟若天魔,杖法脫胎于天竺武宗緊羅那王所傳的一百單八路棍法,又摘取大小「夜叉棍」、「取經棍法」等精華,端的厲害。自來杖法多用長手,使者必具極大勇力,大癲尤其天生神武,只見他「翻身劈山」、「夜叉探海」、「雷針轟木」,招招狠極猛極,猶如發瘋著魔,將一根數十斤鑌鐵禪杖狂舞亂打。 陳家洛心下暗贊,要如此使杖,才當得起「瘋魔」兩字,當下不敢搶入力攻,一味騰挪閃避,料想他如此勇悍,定然難以持久,只待他銳氣稍挫,再行攻入。哪知大癲內功深湛,根基極固,惡鬥良久,杖法中絲毫不見破綻,反而越舞越急,毫無衰象,竟把陳家洛直逼向牆角裏去。大癲見他無處退避,雙手掄杖,一招「回龍杖」向下猛擊。 陳家洛心想以後還有三位高手,不可戀戰耗力,見這狠招下來,決意險中求勝,竟不閃避。大癲知陳家洛是友非敵,禪杖砸到離他頭頂二尺之處,陡然提起,改砸為掃,滿擬將他掃倒,叫他知難而退,也就罷了。陳家洛本待禪杖將到頭頂時突然撲入對方懷中,以短攻近,忽見他半路改勢,勁力微滯,當即隨機應變,左手抓住杖頭,右手短劍劃出,禪杖登時斷為兩截,兩人各執了一段。 大癲大怒,撲上。又鬥,陳家洛躍開丈餘,一躬到地,說道:「大師手下容情,在下感激不盡。」大癲不理,挺著半截禪杖直逼過來,但不數合又被短劍削斷。 陳家洛心中歉然,只怕他要空手索戰,逕自奔入後殿。大癲只因一念之仁反遭挫敗,甚是氣忿,數步追不上,縱聲大叫,將半截禪杖猛力擲在地下,火花四濺。 陳家洛來到第三殿,眼前一片光亮,只見殿中兩側點滿了香燭,何止百數十枝。藏經閣主座大癡大師笑容可掬,說道:「陳當家的,你我來比劃一下暗器。」陳家洛躬身道:「請大師指教。」大癡笑道:「你我各守一邊,每邊均有九枝蠟燭,九九八十一炷香,誰先把對方的香燭全部打滅,誰就勝了。這比法不傷和氣。」向殿心供桌一指道:「袖箭、鐵蓮子、菩提子、飛鏢,各種暗器桌上都有,用完了可以再拿。」 陳家洛在衣囊中摸了一把棋子,心想:「這位大師在暗器上必有獨到的功夫。我若平時向趙三哥多討教幾下,這時也可多一點把握。」說道:「請吧!」大癡笑道:「客人先請。」陳家洛尋思:「我先顯一手師父教的滿天花雨,來個先聲奪人。」拿起五顆棋子,一把擲了出去,對面牆腳下五炷香應聲而滅。大癡贊道:「好俊功夫。」頸中除下一串念珠,扯斷珠索,拿了五顆念珠在手,也是一擲打滅五炷香。 風聲起處,陳家洛又打火五炷線香。大癡連揮兩下,九燭齊熄。燭火一滅,黑暗中香頭火光看得越加清楚,那就易取準頭。陳家洛心想:「正該如此,我怎麼沒想到?」九顆棋子分三次擲出,直奔燭頭,只聽丁丁丁一陣響,燭火毫無動靜,九顆棋子都在半途被大癡打了下來,不覺一呆,大癡卻趁機打滅了四炷線香。待他再發,陳家洛也擲棋子去迎擊念珠,但因自己這邊燭火已滅,香頭微光,怎照得清楚細小的念珠?對方五顆念珠只擊中了兩顆,其餘三顆卻又打滅了三炷香。 對比之下,大癡已勝了九燭二香,他以念珠極力守住九枝燭火,一面乘隙滅香,再交鋒數合,又多勝了十四炷香。陳家洛出盡全力,也只打滅了兩枝蠟燭。他心裏一急,大癡乘勢直攻,一口氣打滅了十九炷香。 陳家洛見對面燭火輝煌,自己這邊只剩下寥寥二十多炷香,心想:「難道第三殿便闖不過去?」危急中忽然想起趙半山的飛燕銀梭,當下看准方位,把三顆棋子猛力往牆邊擲去。大癡見他亂擲,暗笑畢竟是年輕人沉不住氣,一輸就大發脾氣。哪知三顆棋子在牆上一碰,反彈轉來,一顆落空,餘下兩顆把兩枝燭火打滅。大癡吃了一驚,不由得喝彩。 陳家洛如此接連發出棋子,撞牆反彈,大癡無法再守住燭火,好在他已佔先了數十枝香,這時再不去理會對方滅燭,雙手連揮,加緊滅香。突然間殿中一片黑暗,陳家洛已將蠟燭盡行打熄,但他這一邊點燃的線香卻也只剩下七枝,對面卻點點星火,何逾三數十枝,正自氣沮,忽聽大癡叫道:「陳當家的,我暗器打完啦,大家暫停,到供桌上拿了再打。」 陳家洛一摸衣囊,也只剩下五六粒棋子,只聽大癡道:「你先拿吧。」陳家洛走到供桌之前,靈機一動,心想:「這是大事所系,只好耍一下無賴了。」左手兜起長衫下襟,右手在供桌桌面上一抹,把桌上全部暗器都掃入衣襟,躍回己方,笑道:「一、二、三,我要發暗器啦。」大癡撲到桌邊伸手摸去,桌上空空如也。陳家洛鐵蓮子、菩提子一連串射將出去,片刻之間,把對面地下的香火滅得一星不留。 大癡手中沒有暗器,眼睜睜地無法可施,哈哈大笑,道:「陳當家的,真有你的,這叫做鬥智不鬥力!你勝了,請吧!」陳家洛道:「慚愧,慚愧。在下本已輸了,只因事關重大,出於無奈,務請原諒。」大癡大師脾氣甚好,不以為忤,笑道:「後面兩殿是我兩位師叔把守,我兩位師叔武功深湛,還請小心。」陳家洛道:「多謝大師指點。」心下感激,再入內殿。 裏面一殿也是燭火明亮,殿堂卻較前面三殿小得多。殿中放了兩個蒲團,達摩院首座天鏡禪師盤膝坐在左側蒲團上,見陳家洛進來,起立相迎,道:「請坐吧!」陳家洛不知他要如何比試,依言坐上右側蒲團,心想大癲、大癡已如此功力,天鏡是他師叔,又是達摩院首座,武功之精,不言可喻,自己多半不是敵手,只好隨機應變了。 天鏡禪師身材極高,坐在蒲團上比常人站立也矮不了多少,兩頰深陷,全身似乎無肉,瞧上去不怒自威。天鏡道:「你連過三殿,足見高明。雖然你義父已不屬少林門下,但說來你總是晚輩,我也不能跟你平手過招。這樣吧,你能和我拆十招不敗,就讓你過去。」陳家洛站起施禮,道:「請老禪師慈悲。」天鏡「哼」了一聲,道:「請坐,接著!」陳家洛剛坐上蒲團,只覺一股勁風當胸撲到,忙運雙掌相抵,只和他手掌一碰,立覺猛不可當,如是硬接,勢非跌下蒲團不可,忙使招「分手」,想把勁力引向一旁消解。哪知天鏡的掌力剛猛無儔,「分手」竟然粘他不動,只得拼著全身之力,強接了這招。 陳家洛這一招雖然接住了,但已震得左膀隱隱作痛。天鏡禪師叫道:「第二招來了。」陳家洛不敢再行硬架,待得掌到,身子微偏,反拳攔打他臂彎,這是百花錯拳中的妙著,敵人勢須收掌相避。不料天鏡右臂「橫掃千軍」,肘彎倏地對準他拳面橫推過來。這一下來勢快極,陳家洛拳力未發,已被對方肘部抵住,忙腳上使勁,身子直拔起來,避開了這一推,落下來仍坐在蒲團之上。天鏡見他變招快捷,能坐著急躍,點了點頭,反掌回抓。 陳家洛見他一招招越來越是厲害,心想這十招只怕接不完,忽聽鐘聲瞠瞠,原來天已微明,寺中撞動巨鐘,心念一動,左掌輕飄飄地隨著鐘聲拍了過去,勁力方位,全順自然,沒半點勉強。天鏡「咦」了一聲,回掌撥開。陳家洛使出在玉峰中學到的掌法,回旋如意,隨著鐘聲一掌一掌地拍去。天鏡全神貫注,出掌相敵,拆到鐘聲止歇,陳家洛收掌道:「再拆下去,晚輩接不住了。」 天鏡道:「好好,已拆了四十餘招,果然掌法精妙,請吧。」陳家洛站起身來,正要走動,突然一晃,立足不穩,忙扶壁站住,只覺眼前金星亂閃。天鏡扶他坐下,說道:「你最初硬接我第一招時傷了氣,靜靜地調勻一下呼吸,不礙事。」陳家洛閉目坐在蒲團上,依言運氣,過了一會,這才內息順暢,但雙掌雙臂都已微腫,隱隱脹痛,心想這位老禪師真個厲害。天鏡道:「你這路掌法是哪裏學來的?」陳家洛說了。天鏡道:「西域有此精妙掌法,一本天然,令我大開眼界。你如一上來就用這掌法,手臂也不會受傷了。」 陳家洛道:「弟子受了傷,最後一殿是一定闖不過去了,求老禪師指點明路。」天鏡道:「過不去,就回頭。」陳家洛心想:「釋家叫人回頭,我們豪俠之輩卻講究一往無前,死而無悔。」於是行了個禮,鼓勇踏入後殿。 一進門,吃了一驚,原來裏面是小小一間靜室,少林寺方丈天虹禪師端坐禪床,心想大鏡已如此厲害,天虹在少林寺位居第一,自己如何能敵?這靜室甚是窄隘,比試的一定不是拳腳暗器之類,多半是較量內功,那更無取巧餘地了,正自驚疑不定,天虹禪師合十躬身,說道:「請坐。」陳家洛在禪床一邊坐了。見兩人之間有張小幾,幾上小香爐中檀香青煙嫋嫋上升,對面壁上掛著一幅白描的寒山拾得圖,寥寥不多幾筆,卻畫得兩位高僧神采栩栩。 天虹禪師沉吟了一會兒,道:「從前有一人善於牧羊,以至豪富,可是這人生性慳吝,不肯使錢……」陳家洛聽他忽然講起故事來,不覺大為詫異,當下凝神傾聽,聽他繼續講道:「有一人很是狡詐,知他愚魯,而且極想娶妻,就騙他道:『我知道有一女子十分美貌,替你娶做妻子吧。』牧羊人很是歡喜,給了他許多財物。過了一年,那人又道:『你妻子已給你生了一個兒子。』牧羊人從未見過妻子,但聽說已生兒子,更加高興,又給了他許多財物。後來那人又道:『你兒子已經死啦!』牧羊人大哭不已,萬分悲傷。」陳家洛頗務雜學,聽他說到這裏,已知是引述佛家宣講大乘法的《百喻經》,聽他又道:「其實世上的事無不如此,皇位、富貴,便如那牧羊人的妻子兒子一般,都是虛幻。又何必苦費心力以求,得了為之歡喜,失了為之悲傷呢?」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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