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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心傷殿隅星初落 魂斷城頭日已昏(6)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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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家洛道:「從前有一對夫婦,有三個餅。每人各吃了一個,剩下一個。兩人約定,誰先說話,誰就沒餅吃。」天虹聽他也在引述《百喻經》,點了點頭。陳家洛接著道:「兩人僵住了不說話。不久有一個賊進來,把他們家裏的財物都拿了。夫婦倆因有約在先,眼睜睜地瞧著不說話。那賊見他們如此,大了膽子,就在丈夫面前侵犯他的妻子。丈夫仍然不理。妻子忍不住叫了起來。賊人拿了財物逃走了。那丈夫拍手笑道:『好啊,你輸啦,餅歸我吃。』」天虹禪師本來就知這故事,但聽到此處,也不禁微笑。陳家洛道:「為了一點小小的安閒享樂,反而忘卻了大苦。為了口腹之欲,卻不理會賊子搶己財物,侵犯自己親人。佛家當普度眾生,不能忍心專顧一己。」 天虹歎道:「諸行無常,諸法無我。人之所滯,在以無為有。若托心本無,異想便息。」陳家洛道:「眾生方大苦難。高僧支道林曾有言道:桀紂以殘害為性,豈能由其適性逍遙?」天虹知他熱心世務,決意為生民解除疾苦,也甚敬重,說道:「陳當家的滿腔熱血,可敬可佩。老衲再問一事,就請自便。」陳家洛道:「請老禪師指點迷津。」 天虹道:「從前有個老婆婆,臥在樹下,忽有大熊要來吃她。老婆婆繞樹奔逃,大熊伸掌至樹後抓拿,老婆婆把大熊兩隻前掌捺在樹幹之上,熊就不能動了,但老婆婆也不敢放手。後來有一人經過,老婆婆請他幫忙,一同殺熊分肉。那人信了,按住熊掌。老婆婆脫身遠逃,那人反而無法脫身。」陳家洛知他寓意,說道:「救人危難,奮不顧身,吾佛前生曾經捨身,喂鷹飼虎。」說的是《本生經》中故事。他義父于萬亭是少林寺的俗家弟子,隨身攜帶幾本淺顯佛經,陳家洛隨他前赴回疆之時,當作故事書,曾經看過。天虹拂塵一舉,道:「請進吧。」陳家洛跨下禪床,躬身行禮,說道:「弟子擅闖重地,方丈恕罪。」天虹點了點頭。陳家洛轉身入內,只聽身後數聲微微歎息。 轉過長廊,來到一座殿堂,殿中點著兩支巨燭,微微搖晃,四壁都是一座座的木櫃,櫃上貼著黃紙標簽。他拿了燭臺,一路找去,找到了「天」字輩的木櫃,打開櫃門,見有三個黃布包袱,左首一個包袱上朱筆寫著「于萬亭」三字,不覺手一晃動,數滴燭油濺了出來,當下鎮懾心神,輕輕將包袱提出,心中默祝,解了開來。 包中是一件繡花的男人背心,還有一件撕爛了的白布女衣,上麵點點斑斑,似乎都是血跡,年深日久,早已變黑,此外便是一個黃紙大折。陳家洛打開摺子,登時心中酸痛,上面寫的正是他義父的筆跡。 陳家洛從頭讀起:「福建莆田少林寺下院門下第二十一代天字輩俗家弟子于萬亭帶罪敬白。弟子出身農家,自幼貧苦,從小與左鄰徐家女兒潮生相識,兩人年長後甚相親愛……」陳家洛讀到這裏,心中突突亂跳,想道:「難道義父犯規之事和我姆媽有關?」再看下去:「……我二人後來私訂終身,約定弟子非徐女不娶,徐女非弟子不嫁。先父過世後,連年天旱,田中並無收成,弟子出外謀生,蒙恩師慈悲,收在座下。繳上繡花背心,乃弟子離鄉時徐女所贈。」 陳家洛越看越是驚疑,再看下去:「弟子未入本派武學堂奧,即便下山,只因掛念徐女恩情,塵緣不能割捨,待歸故鄉,驚悉徐女之父竟已將女嫁於當地豪族陳門。弟子傷痛之際,夜入陳府探視。仗師門所授武藝,為一己私情而擅闖民居,此所犯戒律一也。及後徐女隨夫移居都門,弟子戀念不舍,三年後複去探望,是夜適逢徐女生育,得一男兒,紛紜之中,弟子僅在窗外張望數眼。四日後弟子重去,徐女神色倉皇,告以所生之子已為四皇子胤祺掉去,歸還者竟為一女,又雲胤鎮正謀奪嫡,其長子弘暉早死,另有一子弘時不為祖父所喜,是以急圖有子。未及竟談,樓外突來雍邸血滴子四人,皆為高手,顯為胤鎮派來視察者,想是陳府如有人洩露機密,即殺之滅口。弟子驚而逃逸,為其追及,激戰中弟子額間中刀受傷,拼死盡殺血滴子,回樓暈倒。徐女以內衣為弟子裹傷。所呈血衣,即為該物。弟子預聞皇室機密,顯露少林武功,為師門惹禍,此所犯戒律二也。」 陳家洛讀到這裏,拿著母親的舊衣,不禁淚如泉湧,過了一會兒,再讀下去:「……此後十余年間,弟子雖在北京,但嚴守師門規條,不敢再與徐女會面。及至雍正暴斃,乾隆接位。弟子推算年月,知乾隆即為徐女之子,心恐雍正陰險狠毒,預遣刺客加害徐女滅口,故當夜又入陳府,藏于徐女室內。是夜果來刺客兩人,皆為弟子所殺,並在其身上搜出雍正遺旨,現一併呈上。」 陳家洛翻到最後,果見黃折末端粘著一張字條,上面寫著:「如朕崩駕之時,陳世倌及其妻徐氏未死,將其全家老少盡數處決不貸。」正是雍正親筆,字後蓋著小小朱印,是篆文「武威」兩字。陳家洛曾聽義父說起,雍正手下養著一批密探刺客,號稱「血滴子」,專為皇帝幹暗殺的勾當。雍正密令血滴子殺人,便以「武威」朱印為記。心想:「那時義父武功已經極高,兩名血滴子自然不是他敵手,他為了救我姆媽,連我爸爸以及我全家也都救了,想必雍正知他在世之時,我父母決計不敢吐露此事,是以一直忍到死後。」 再讀摺子:「乾隆大抵不知此事,是以再無刺客遣來。但弟子難以放心,乃化裝為傭,在陳府操作賤役,劈柴挑水,共達五年,確知已無後患,方始離去。弟子以名門弟子,大膽妄為,若為人知,不免貽羞師門,敗壞少林清譽,此弟子所犯戒律三也。」 陳家洛看到這裏,眼前一片模糊,過去種種不解之事:母親為什麼要自己隨義父出走,母親為什麼寫了給自己的遺書又複燒毀,為什麼母親去世之後義父即傷心而死,對母親遺書上「威逼嫁之陳門」,「半生傷痛」等零碎字句,登時全都了然,只覺一股說不出的滋味,心想義父為了保護姆媽,居然在我家甘操賤役五年之久,實是情深義重。其時我年稚幼,不知家中數十傭僕之中,竟然有此一位一代大俠。 出了一會兒神,拭淚再看:「弟子犯此三大戒律,深自惶恐,謹將經過始末,陳于恩師座前,跪求開恩發落。」于萬亭的供詞至此而止,下面是兩行朱筆的批文,想是他師父所寫的了,文曰:「于萬亭犯三戒律,幸無重大過惡。如幡然悔改,皈依三寶,則我佛十惡尚恕,豈不恕此乎?若戀塵緣,不能具大智慧力斬斷情絲,則立即逐出我派。願好自為之,謹持諸惡莫作,眾善奉行之要旨!」摺子到這裏,以後就沒有文字了。 陳家洛心想:「總是我義父心頭放不下我姆媽,不能出家為僧,終於被革出少林派。他自知過失在己,因此我師父邀集江湖好漢來給他出頭評理,他要一力推辭。」 這時心裏疑團盡解,抬起頭來,只見天邊曉星初沉,東方已現曙色,於是吹滅燭火,將各物仍然包入黃布,提了布包,關上櫃門,慢慢出院,只見迎面一尊彌勒佛笑容可掬,俯視著出院之人。心想:「當年我義父被逐出山門,從戒持院出來之時見到這尊佛像,不知心裏存何念頭?」一路經過五殿,各殿闃無一人。 出得最後一殿時,周仲英、陸菲青及紅花會群雄一齊迎上。眾人心神不定,等候了半夜,見他安然無恙,手中提著布包,俱各大喜,等走近時,卻見他神態疲憊,雙目紅腫,又都感驚異。陳家洛約略說了經過,只義父和母親一段情誼,有關名節,卻不明言,又說了陸菲青所問到的皇帝派白振集兵及將有密旨之事,只恐此事與起義大舉有關,勸文泰來及徐天宏將私仇暫且擱置,文徐二人應了。眾人都贊二人能以大局為重。周仲英陪陳家洛入內向天虹、天鏡兩位禪師辭行,收拾起行。 剛出寺門,周綺忽然臉色蒼白,險些暈倒。周仲英忙扶她入內休息,想是懷孕之身,旅途勞頓,動了胎氣,少林寺精通醫理的僧人給她一搭脈,說不能再行長途跋涉,須得就地靜養,等待生產。周綺到此地步也只有點頭了。眾人一商量,決定周仲英夫婦師徒及徐天宏五人留著相陪照料,待她產後將息康復,再來京師會齊。周仲英在當地租了幾間民房居住。陸菲青、陳家洛等一行取道北行。 一路向北,這天到了山東泰安,在分舵中得報刑堂香主石雙英從北京趕到。群雄一聽大喜,忙迎出去。石雙英向陳家洛等眾人行過了禮,進入內堂。陳家洛道:「十二哥,你傷勢可全好了?」石雙英道:「多謝總舵主掛懷,已全好了。陸老前輩、總舵主、各位哥哥一路辛苦。」陳家洛問道:「京裏可有什麼消息?」 石雙英神色黯然,道:「京裏倒沒事。我是趕來稟報:木卓倫老英雄全軍覆沒。」陳家洛大驚失色,站起身來,定了定神,問道:「什麼?」群雄無不震驚。駱冰道:「咱們離開回部之時,兆惠的殘兵敗將在黑水營被圍得水泄不通,清兵又怎會得勝?」 石雙英歎了一口氣,道:「清軍突然增兵,從南疆開來大批援軍,與被圍的兆惠殘部內外夾擊。據逃出來的回人說,那時霍青桐姑娘正在病中,不能指揮。木卓倫老英雄和他兒子力戰而死,霍青桐姑娘下落不明。」陳家洛心中傷痛,跌坐在椅。陸菲青道:霍青桐姑娘一身武藝,清軍兵將怎能傷害於她?」 陳家洛等都知這是他故意寬慰,亂軍之中,一個患病的女子如何得能自保?駱冰問道:「霍青桐姑娘有個妹子,回人叫她為香香公主,你可聽到她的消息麼?」說著使眼色。石雙英會意,但又不能憑空捏造,只得道:「這倒沒聽見。她既是著名人物,如有損傷,京都必有傳聞。我在京裏沒聽到什麼,想必沒事。」 陳家洛豈不知眾人是在設詞相慰,說道:「兄弟入內休息一會兒。」眾人都道:「總舵主請便。」陳家洛入內之後,駱冰對心硯道:「你快進去照料。」心硯急奔進去。眾人想到木卓倫和霍阿伊竟爾戰死,雖然保鄉衛土,捐軀疆場,也自不枉了一世豪傑,但總不免為之傷感。霍青桐姊妹生死未卜,想來也是凶多吉少了。大家心情沮喪,默默無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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