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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十九回 心傷殿隅星初落 魂斷城頭日已昏(3)


  徐天宏叫道:「綺妹,且慢!」周綺放開皮鞭,問道:「怎麼?」徐天宏指著榜文道:「這方藩台名叫方有德!」低聲道:「不知是不是那個得他媽的屁。」

  一行人上了一家飯店,酒保斟上酒來,徐天宏向陳家洛道:「總舵主,求你准許我報仇雪恨!」陳家洛道:「七哥請說!」徐天宏道:「這方有德或許就是我的大仇人,他先前在我們浙江紹興府做知府,害死了我全家,我一直找他不到,報不了大仇,原來卻在這裏,不過是不是真的是他……先要查個清楚……」周綺氣憤憤地道:「不用查了,這種狗官,殺了也不會殺錯!」陳家洛緩緩搖頭,說道:「如果真是此人,七哥的全家大仇,當然是要報的。這方有德有多大年紀了?」徐天宏道:「算來該有六十多了。」陳家洛道:「今日要是放過了他,別讓他生一場病,一命嗚呼……」周綺大聲道:「那他的大仇永遠報不了啦!」

  陳家洛沉吟道:「咱們正有大事在身,七哥,咱們得定個計較,既要殺了這姓方的報仇,又別牽纏紅花會在內。」徐天宏道:「正是!咱們還得劫了福建的錢糧,好讓去打回部的大軍開拔不了。」陸菲青道:「正該如此,不過天下同名同姓之人也是有的。徐賢侄,咱二人去縣衙門查訪明白,瞧這方有德是否正是你的仇人。」徐天宏道:「多承指點,小侄就跟陸師伯去查。」

  各人匆匆用過酒飯,陳家洛率領眾人去住了客店,徐天宏跟隨陸菲青出外探查。周綺掛念徐天宏報仇之事,坐立不安,不斷踱到客店門口等候。傍晚時分,徐天宏先行快步回來,向周綺做個殺頭的手勢,說道:「就是這奸賊!」周綺跳起身來,叫道:「好極了!」徐天宏忙道:「別跳!小心你的肚子。」

  他走進陳家洛的上房,低聲道:「總舵主,我跟陸老前輩瞧得明白,這方藩台左臉上有老大一塊黑記,正是害死我全家的奸賊,決計錯不了。陸老前輩做事把細,還叫了十四弟去,他會說福州鄉談,到縣衙門找了個頭兒,送了二十兩銀子求他辦件小事,還請他喝酒,打聽明白,這方藩臺本來在浙江做知府,有功升了鹽道、糧道,幾年前調到福建來做了藩台。」陳家洛道:「那就錯不了,咱們今晚動手!七哥,請你去請陸老前輩來,大家合計合計。」

  徐天宏大喜,出去請陸菲青。余魚同跟著進房,說道:「總舵主,我還打聽到一個稀奇消息,京裏有五名武官、侍衛什麼的,說有緊急特旨,從北京趕到福州來尋方藩台,得知他出差到了德化,又趕來德化。至於是什麼特旨,縣衙裏當差的職司低微,就不知道了。」陸菲青也說看來北京來人似乎來頭不小。陳家洛聽說是北京來的特旨,登時就想:「說不定跟咱們圖謀的大事有關。」一時沉吟不語。

  余魚同拍手笑道:「還有一件大運氣!我到縣衙門去偷偷張了一下,這五名武官中倒有兩個是老相好,一個是叫做瑞大林的,還有一個總兵成璜,是到過鐵膽莊去捉拿四哥的,我去跟四哥一說,他定要高興得跳起來。咱們兩件大仇一齊報,真正妙極,妙之極矣!」陳家洛道:「十四弟,你和九哥一起去縣衙外望望風,別讓這幾名奸賊走了。倘若這幾名武官傳的特旨是調動兵馬什麼的,暫且別打草驚蛇。」徐天宏點頭道:「私仇事小,咱們先當顧全大局。皇帝如真能信守盟約,多半須得在各省調兵遣將。」陳家洛點頭道:「但願如此,七哥深明大義。咱們要抓到這五名武官,問明真相,當于大局有利。」

  當下陳家洛發令,眾人來到德化縣衙之外,余魚同正要進去探問訊息,忽聽得馬蹄聲響,十餘騎從衙門中疾馳而出,領先數人頂戴中有紅藍領子,乃是高位武官,文泰來認得其中一人正是成璜,不由得目眥欲裂。眼見一行人往東而去,群雄紛紛上馬,出德化城東門疾追。奔了三四十里,在一家飯鋪中打尖,詢問飯鋪夥計,知道成璜等過去不久。文泰來道:「我這馬腳力快,沖上去攔住五個狗賊。」駱冰道:「他們有五個,別落了單。諒他們也逃不了。」文泰來知道妻子自從他身遭危難,對他照顧特別周到,也不忍讓她擔心,於是與眾人一齊追趕。

  當晚群雄在仙遊歇夜,次日趕到郊尾,聽鄉人說五個武官已轉而向北。陳家洛笑道:「他們逃的路程真好,這裏向北正往莆田少林寺,咱們雖然趕人,可沒走冤枉路。」馳了數十里,天色將黑,離少林寺已近,群雄在望海鎮上找一家客店歇了。陸菲青、文泰來、衛春華、徐天宏、心硯等五人出去分頭打聽眾侍衛的下落。

  文泰來查不到成璜等蹤跡,心中焦躁。這時天已入夜,蟬聲甫歇,暑氣未消,他袒開胸口,拿著一柄大葵扇不住扇風,走了一陣,迎風一陣酒香,前面是家小酒店,望見店門兀自開著,尋思正好喝幾碗冷酒解渴,走進店內,不覺一怔,正是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成璜、瑞大林及三名侍衛正在飲酒談笑。

  五人陡然見他闖進店來,大驚變色,登時停杯住口。文泰來有如不見,叫道:「店家,拿酒來。」店小二答應了,拿了酒壺、酒杯、筷子放在他面前。文泰來喝道:「杯子有什麼用?拿大碗來。」當的一聲,把一塊銀子擲在桌上。店小二見他勢猛,不敢多說,拿了一隻大碗出來,斟滿了酒。文泰來舉碗喝了一口,贊道:「好酒!」店小二道:「這是本地出名的三白酒。」文泰來道:「宰一口豬,該喝幾碗?」店小二不懂他意思,但又不敢不答,隨口道:「三碗吧!」文泰來道:「好,拿十五隻大碗,倒滿了酒!」抽出單刀,砍在桌旁凳上。店小二嚇了一跳,依言拿出十五隻大碗,擺滿了一桌,都倒上了酒。成璜等面面相覷,驚疑不定,見文泰來攔在門口,都不敢出來。

  成璜和瑞大林見不是路,站起來想從後門溜走。文泰來大喝一聲,宛似半空打了個霹靂,叫道:「老子酒還沒喝,性急什麼?」成瑞兩人站著便不敢動。文泰來左足踏在長凳之上,兩口就把一碗酒喝幹,叫道:「好酒!」又喝第二碗。店小二識趣,切了兩斤牛肉牛筋,放在盤裏托上來。文泰來喝酒吃肉,不一刻,十五碗酒和兩斤牛肉吃得乾乾淨淨。成璜和瑞大林相顧駭然。其餘三名侍衛互相使個眼色,各提兵刃,猛撲上來。

  文泰來酒意湧上,全身淌汗,待三人撲到,右足猛一抬腿,把桌子踢得飛了起來,桌上灑碗盤子,乒乒乓乓的跌了一地。他也不拔刀,提起長凳便向三名侍衛橫掃過去。那三名侍衛身手也甚了得,一個展動花槍,避開長凳,分心刺到,另兩人一個使刀,一個雙手握著蛾眉鋼刺,直欺近身。文泰來舉凳直上,力敵三人,混戰中那使刀的一刀砍在凳上,急切間拔不出來,文泰來左掌翻處,劈面打在他鼻樑正中,登時五官血肉模糊、頭骨震碎。這時蛾眉雙刺正刺到文泰來右脅,他順手拔下凳上單刀,劈將下來。

  那人雙刺堪堪刺到,忽覺頭頂風勁,左腳急挫,打滾避開。那使槍的抖起個碗大槍花,「毒龍出洞」,向文泰來小腹刺去。文泰來左手撒去單刀,一把抓住槍桿。那人出力回奪,卻怎敵得住文泰來的神力,這一拉之下,反踉踉蹌蹌地跌將過來。文泰來右手提起長凳,撞在他胸口,發力推出,那人直靠上土牆,再運勁一推,土牆登時倒了,將那人壓在磚石泥土之中。

  酒店中塵土飛揚,屋頂上泥塊不住下墮,文泰來轉身再打,見那使蛾眉刺的胖侍衛蜷成一團,一動也不動了,提將起來,見他臉如金紙,早已氣絕,卻是嚇死了的。文泰來准擬留下一名活口,以便問訊,找成璜和瑞大林時,卻已不見,想是乘亂逃走了。

  出得店來,一陣涼風拂體,抬頭曉星初現,已是初更時分。他回入酒店,提了單刀,四下找尋,飛身躍上一家高房屋頂,四下瞭望,只見兩條黑影向北狂奔,心中一喜,躍下屋來,提刀急追。追出數里,眼前是一大片甘蔗田,蔗杆長得正高,兩個黑影鑽入蔗田,就此隱沒。他提刀也鑽了進去,一路吆喝追逐。蔗田走完,見是黑壓壓的一片樹林。

  在林中尋了一陣不見,心念一動,躍起身來,抓住一條橫枝,攀到樹巔,四下觀看,見遠處似有個小村落,但房屋都甚高大。見兩個黑影已奔近房屋,若非身子晃動,黑夜中還真看不出來。文泰來暗叫慚愧,在樹林中瞎摸了半天,險些兒給他們逃走了,當即躍下地來,徑向那村落奔去。他足下使勁,耳畔風生,片刻即到,正見那兩人越過牆去。

  文泰來叫道:「往哪裏逃?」沖到牆邊,星光稀微下見這些房屋都是碧瓦黃牆,卻是一座大叢林,繞到廟前抬頭望時,見山門正中金字寫著「少林古刹」四個大字。他心中一震:「原來到了少林寺。福建少林寺雖是嵩山下院,素聞寺中僧人武功之強,不下嵩山本寺。這是故總舵主出身之所,我可不能魯莽了。」但成璜、瑞大林二人昔日實在欺辱太甚,決不能就此罷休,見廟門緊閉,提刀跳上牆頭。

  牆下是空蕩蕩一個大院子,側耳聽去,聲息全無,不知成璜和瑞大林逃向何處,於是伏下身子,遊目察看。忽然大殿殿門呀的一聲開了,一個胖大和尚走了出來,倒拖著一柄七尺多長的方便鏟,喝道:「好大膽,亂闖佛門聖地!」文泰來拱手道:「弟子追趕兩名官府鷹犬,驚動了大師,還請恕罪。」那和尚道:「你既會武,應知少林寺是什麼地方,怎地帶刀入廟,如此無禮?」文泰來心頭火起,轉念又想,黑夜之中,持刀亂闖山門,確有不該之處,又一拱手,說道:「在下這裏謝過!」當即反躍跳出牆外,袒胸坐在樹下,心想:「那兩個臭賊總要出來,我在這裏等著便了。」

  剛坐定不久,那胖和尚躍上牆來,喝道:「你這漢子怎麼還不走,賴在這裏想偷東西麼?」文泰來怒道:「我自坐在樹下,幹你什麼事?」胖和尚道:「你吃了老虎心、豹子膽,到少林寺來撒野!快走,快走!」文泰來再也按捺不住,喝道:「我偏不走,你待怎地?」那胖和尚一言不發,舉起方便鏟,呼的一聲,從牆頭縱下,只聽鏟上鋼環錚錚亂響,鏟隨身落,方便鏟長達一尺的月牙鋼彎已推到胸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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